1.楔子
虞安等在超市門口的時候,超想打人。
有人說去上個廁所,上到掉茅坑了嗎。
終於,虞孟清的腦袋出現了。
她從人頭攢動的超市生鮮蔬菜區擠出來,興奮地衝出超市大門口,像顆炮彈一樣沖向虞安。
“姐姐姐姐姐姐,你看!”
虞孟清左手緊緊抓着單肩背的書包帶子,右手獻寶似地遞出去,張開,掌心中躺着白色膠袋,膠袋綁着一小捆菜。
芹菜根、白菜幫子、幾根香菜、上海青的葉子……
雖然不是一家人,但也擺放得整整齊齊。
虞安沒答話,雙手插在外套衣兜里,轉身就走。
虞孟清蔫兒不拉幾的跟了上去。
她當然知道她今天犯錯了。
她在課堂上看小說看得太入迷,被班主任當場抓包,放學后直接被找了家長。
現在家長火很大。
藉著上廁所的名義溜進超市,但似乎今天這種懂事並不奏效。
虞孟清本來就長得圓眼睛圓臉,白白凈凈的扎兩個小辮子,活脫脫一個摘了眼鏡的阿拉蕾,此刻辮子隨着低落的心情也耷拉了下來。
她離小升初還有一年呢,現在成績也沒掉下來,怎麼這麼生氣呢。
“虞孟清,磨磨蹭蹭幹什麼呢?”
“來啦!”
虞孟清聲音陡然一亮,下一秒她就像個得到特赦的小黃雀一樣,撲棱着翅膀衝過去了。
虞安雖然生氣,但走過老城區的邊界,街邊的商店、陳設與路人的變化隨之像電影翻篇的默然過渡一樣發生了變化,她根本不放心讓虞孟清脫離視線範圍,遂扭頭去牽虞孟清肉呼呼的小手。
幾十年前S市被劃出來,藉著東風與優越的地理位置勢頭漸猛,高樓大廈也逐漸拔地而起。只是有一片邊緣區域,遲遲沒有完成開發,早先是縣上的一個小鎮,後來成了循夢而來卻無處落腳的人,暫安一隅的地方。
儘管這地界跟安字沒有半毛錢關係,所有人都在姿態兇狠的求生存,賭場和地下室遍地開花,破舊低矮的居民樓久經風雨,外層幾乎要剝落了。但能住居民樓里,總歸是比花十塊去地下室跟老鼠和潮斑待一夜要好多了。
已經是初秋,街上或遊盪或靠在路邊長椅上的男人依舊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迷茫懶散,偶爾警覺。
虞安右手抓緊了虞孟清,快步沿着路沿走,快走到頭的時候,向左一拐,沿着兩棟建築中間的窄道走了小路。
“姐,我想吃個綠舌頭,”快走出去的時候,虞孟清突然低聲說了一句,抬頭剛巧撞上虞安的目光,她又縮了縮腦袋道,“但現在天氣快冷了,吃雪糕肯定不舒服。”
虞安牽着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恍若未聞。
五分鐘后,虞孟清喜滋滋地舔着綠舌頭,吃到滿口清涼甜爽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
“又怎麼了?”虞安感覺到自己的手又被猛地拽了一下,頗有些不耐地側了側身子,問道。
“我的菜呢?”
虞孟清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懵懵的。
那些可都她辛辛苦苦挑出來的好苗子!
在架子上長得好的菜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在地上能長得不磕磣,還能被她撿起來,那得要多少緣分啊!
虞安都沒拉住她,眼看着虞孟清嗖地就反方向衝出去了。
到了剛剛左拐前的地方,虞孟清冷不丁地停住了步子。
虞安等了五秒,還不見她動彈,不由得有些火冒三丈:“虞孟清你不要找了,沒有就算了,回來。”
虞孟清沒動。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虞安拔高了聲音。
虞孟清還是沒動。
不過這次好歹說話了,話裏帶着點生怕驚動什麼的猶疑:“姐,你過來。”
這片區曲里拐彎的,有不少亂長瞎長的歪脖子樹,胡亂矗着的電線杆,漫天飛的小廣告粘得到處都是,像頑固不去的牛皮癬。
虞安不想過去的,但眼看着虞孟清一頭朝對面的巷子扎進去,背影迅疾如風,虞安一個頭兩個大,只得拔腿追過去。
“你聽沒聽見——”
虞安也就一米六齣頭,但這身高追起虞孟清比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沒兩步她就趕了上去,等趕到虞孟清身後時,她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風從四面八風灌入,吹進所有縫隙,也堵住了她的嗓子。
這巷子竟然死人了。
死狀還挺瘮人。
虞安站在虞孟清後面,人還沒有完全踏進來,能照到太陽的右半邊身子暖烘烘的,另一半卻過分陰涼。
這一條縱深不過二十來米的巷子安靜而昏晦,坑坑窪窪的地上,蜷着一個很高的男人,他身下暗紅色的血跡幾乎跟泥土融到一道,身上的衣服勉強能看出是淺色的,黑色長褲也蹭的面目全非,很難分辨出哪裏是傷,因為好像到處都是傷。
瘦削的胸膛有刀傷的痕迹,手腕上和脖頸都有極深的勒痕,看着已經徹底嗝屁了。
“他死了嗎?”
虞孟清站得稍微靠近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了幾秒,輕問道。
“好像是。”
虞安回答的聲音更輕,貼着手的褲兜,明明能感覺到手機,卻僵硬地不知道怎麼把它拿出來。
她還沒遇到過這種只在法制現場出現的畫面。
“姐,”虞孟清回頭看她,一瞬間,黑白分明的大眼裏同時閃過疑惑與惶恐。
虞安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回應,身後有人推着自行車路過,人在右邊,剛好被虞安擋了道,哎了兩聲,見人還不動,路人不耐煩地搡了把她肩膀:“大白天你他媽眼瞎啊,擋什麼道——”
虞安懶得理,往前走了兩步,給那路人無意撇過來的一眼騰出了空間。
幾秒后,虞安和虞孟清同步捂住了耳朵,兩個長相完全不像親姐妹的人,只有這個時候才顯出了一點相似之處。
——這種情況,先叫救護車,還是先叫警察?上課好像沒講過。
虞孟清想。
——看看屍體涼沒涼,找人埋了就行了吧。
虞安想。
巷子背陽,夕陽迴光返照的刺目餘暉半點也沒灑進來。
虞安回頭看了一眼,突然覺得,看來太陽也很任性,該照的地方不照,不該照的地方瞎照,真夠操蛋的。
剛要掏出手機報警,虞孟清短促而意外的叫聲讓虞安神色一凜,三步並作兩步奔到虞孟清跟前。
虞孟清則是睜大了眼,呆愣地低頭,看見那雙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得以搭在她鞋面上的手,指關節較一般人修長些,滿手血污的樣子,活像驚悚片里從地獄爬上來的生物。
而且眼睛……明明是閉着的。
虞安從背後一把捂住了虞孟清的眼睛,視線跟着掃了掃,眉間不着痕迹的皺一皺,隨即用腳尖踢開了男人的手,低聲跟虞孟清道:“我已經短訊報警了,警察很快就來,走吧。”
虞孟清沒想那麼多,輕輕哦了一聲,一眼也沒敢回頭看,乖乖跟着她走出了街口。
橙紅的夕陽徹底墜入了天際線,掠去最後一絲光輝。
虞安應着降落的殘陽,牽着虞孟清快步朝家走去,在心裏徹底把這衚衕拉進了黑名單。
永世不得翻身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