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石膏大魔王
初寧一通電話撥過去。
響了三聲,迎璟接聽:“喂。”
初寧淡聲:“是我。什麼事?”
那頭呼吸略抖,不知是緊張的,還是風吹的。迎璟說:“我想請求你再看一次我們的項目。”
初寧剛要開口,迎璟跟倒豆子似的:“我在上一次的基礎上加以完善,調整了渦輪前溫度的假設性條件,還有上回我們的介紹太單一和生僻,我改了,這次我改得通俗易懂。”迎璟深呼吸:“真的,你看看,你一定能看懂。”
短暫安靜,初寧聽出了他的熱切與小心。
迎璟忍不住了,再次懇求:“看看吧,行嗎?”
黃燈閃,綠燈亮,顏色切換的一瞬,初寧轉動方向盤。
“好。”
姑姑的生日宴定在譚家廳,做派風采都依長輩壽星的喜好。
侍者帶路,門開后熱鬧撲面。
“寧姐來啦。”幾個年紀小的弟弟妹妹笑臉相迎。
初寧換上親熱表情,挨個兒招呼:“怎麼回事兒啊,才多久不見,變這麼漂亮了。”
妹妹們心花怒放,“寧姐姐,我最近用了個好好用的晚霜哦!”
初寧配合對方的情緒,故作驚喜道:“真的啊,快推薦給我。”
報了名字,初寧邊聽邊掏出手機,看着像是在處理什麼事。小妹妹們沒在意,依舊興奮地分享心頭好。“就是有點小貴,一點點要好多錢哦。”
初寧視線從屏幕上挪回,揚了揚屏幕說:“寄到你學校了,記得查收,每人一盒。”
呆愣片刻,大家反應過來,初寧竟然買來送給她們了。
“哇!姐姐我愛死你了!!”
一下子從“寧姐”變成了“姐姐”。一字之差,親密微妙轉換。初寧是個心細的人,她心裏低聲一笑,對這些關係的處理已經遊刃有餘。
趙家家族人丁興旺,宴會向來隆重,且不是一般暴發戶的作風。除了從商從政,年輕小輩里,還出了個當紅小花旦。按理說,這樣的家庭光鮮多姿讓人艷羨。但,初寧不喜歡。
趙家嫡親的那些兄弟姊妹是一圈兒,初寧雖然也稱趙家兒女,但明眼人都清楚,這個圈子並沒有真正容下她。
這事兒念叨起來話也長,窮盡人間狗血。
其母陳月是結過一次婚的,初寧就是前任病逝的丈夫留下的女孩兒。陳月先前在下頭的一家子公司做財會,實在是無名小卒。她能夠二婚嫁給趙裴林,在當時,轟動這個大姓世家。在他們看來,這是不對等不相稱的。但再激昂也抵不過趙裴林的一句話:“進了趙家的門,就是一家人。”
那年,初寧還小,被陳月牽着,過了這麼久,她仍能清晰記得在趙裴林說出這句話后,母親的表情。是一種有人撐腰的如釋重負。
但陳月自己心裏也清楚,自個兒在這個家是什麼位置。
為了能安穩立足,儘快融入,陳月活得小心翼翼,諂媚討好。不僅自己如履薄冰,還從小洗腦初寧,日日念叨,年復一年。
初寧在這種環境下成長,難免壓抑且扭曲。而從小耳濡目染,也讓她性格之中,有一角異於普通女孩兒的堅韌與倔強。
趙裴林早年喪妻,留下一子趙明川。這位趙公子,才是家族真正的掌中明玉。從小橫慣了,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外來生物,喜歡才奇怪。這一對兒,對外稱是兄妹,實則不合已久,只要一照面,彼此就化身小鋼炮,你打我殺,都恨不得炸了對方。
在大廳與同輩們一陣寒暄后,初寧隨即去內廳,向坐在那兒的長輩們一一問候。初寧模樣漂亮喜人,跟人說話時儀態謙卑,伏腰欠身,跟每個人道聲:“您老吉祥”。
輪了一圈,她才走到趙裴林跟前,“爸爸。”
趙裴林長相十分幹練,從眉到嘴,五官樣樣分明,這種骨相尤顯精氣神。他頷首,“坐吧。”
這是一張長形的紅木沙發,坐四人綽綽有餘。只是這第二人——置若罔聞,長腿長手的繼續霸佔座位,沒有一點兒要讓的意思。
趙明川圈地為王,眸色漆漆地睨她一眼,不作任何錶示。初寧倒也不在意,說:“馮子揚快到了,我去外面接他。”
趙裴林拂手,“行,去吧。”
初寧藉著由頭去走廊透氣。廳里笑聲不斷,熱熱鬧鬧。她找了個清凈窗邊,掏出手機進去郵箱。
迎璟給他發信息那會,她開車不方便,讓他把新的項目書發郵箱。
初寧粗粗看了一遍,留意了幾個重要節點。說實在,太過專業的術語,她看不懂。而這次迎璟很聰明,全部更換成舉例說明,將概算投資、裝機容量、效益產出都用以數字說明。初寧這種專業門外漢,也能看個囫圇意思。
這小子還挺聰明。初寧的讚美十分客觀。
半小時后的城市另一邊。
又是連熬幾夜的迎璟,正在寢室睡得昏天暗地。祈遇做完兼職回來,順手給他拎了盒外賣,用勺子敲了敲床頭,“起床吃飼。”
迎璟揉着眼睛,鎖住那袋外賣,瞌睡立刻去了一半:“這麼點?!”
“……”祈遇:“你還想吃多少?”
迎璟掀被爬下床,圍着倆可憐巴巴的飯盒想死:“你怎麼不給我多買兩盒米飯呢?我待會兒還要去打籃球,不吃飽怎麼扣籃啊。”
手機響,是條新短訊。迎璟還在怨念,拿起一看立刻住嘴。
“明天下午四點,見面談。”
迎璟懵了兩秒,然後心跳狂蹦,雙手捶桌:
“Yes!!”
祈遇嚇了大跳,“這又搭錯哪根線了?”
迎璟拽啦吧唧地揚了揚手機,“知道什麼叫爭氣么?”
祈遇卻被另一樣東西奪去吸引力,“等等,這個……‘石膏大魔王’是誰啊?”
他眼睛尖,看到了發信人的名字。迎璟將手飛快收回,連着手機一塊按在胸口,頗有沒幹好事兒的氣質:“我不告訴你。”
初寧這邊。
晚宴之後,長輩們作息規律,不參合年輕人的聚會。待人一走,這幫小輩們都玩瘋了。初寧借口有事,回家躲清靜來着。馮子揚半道給她打電話:“你人呢?”
“走了。”
陳月推門進來,豎起耳朵聽到他們的電話,用力扯了扯初寧的肩,低聲說:“過去啊,多跟馮子揚待一起。”
初寧掛斷電話,真的是無語:“媽你下手還能再狠點。”
陳月臉色不太好,絮絮叨叨個沒停:“我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跟子揚多處處,你們一個南一個北,待在一起的時間這麼少,感情怎麼會好?”
初寧盤起腿,身子扭向一邊。
陳月看着她這副還沒開竅的態度,心裏發愁——馮子揚可以說是她們母女倆最大的好牌。女兒要出嫁,嫁個有資本的丈夫,不管在哪裏總是不會被人看扁的。
說到底,她太害怕初寧走她的舊路。
“你上回摔斷腿,訂婚往後延,他們家還找了個香港大師說這半年都沒合適日子,該不會是反悔故意拖延吧。”陳月小心翼翼一輩子,最擅長的就是多想。
初寧被她念得心煩氣躁,“這麼久了,你怎麼都不問問我腿好了沒?”
陳月哦了聲,“這麼久了,肯定好了啊。”
初寧:“……”
算了,這天沒法兒聊。
“你上哪兒去?誒?哎?!”陳月看着女兒的背影走出卧室,心裏也不痛快,嘀嘀咕咕:“這古怪性子也要改改才好。”
生日宴上喝了點酒不能開車,初寧晚上就住在了趙家。處理了一些工作雜事至十一點,她下樓去廚房找水喝。
趙裴林不在,陳月也早早睡了,就客廳留了一盞小燈,偌大的趙家安安靜靜。
接好水,初寧邊喝邊轉身,這一轉,魂都嚇散了!
趙明川不知何時出現在廚房門口,換了身純黑家居服,單手斜插入袋,懶洋洋地倚着門欄。燈光很暗,不知從哪聚來的光,倒讓他眼眸更亮,陰陰沉沉的,簡直像個變態殺手。
初寧暗罵一聲,然後豎起防備,披甲上陣與之對峙。
趙明川把她情緒的轉折看在眼裏,輕聲一笑,極其不屑。
神經病吧這人。初寧喝了口水,淡定地再去接一杯。
趙明川晚上也喝了酒,他問:“你是不是在和金木北城的徐有山談合作?”
初寧一頓,轉過頭目光如刺。
“你不用這樣看我,這種人的生意,我看不上。”趙明川跟人說事的時候,習慣性的眉峰下壓,哪怕穿着柔軟的家居裝,犯狂的氣質也不減一分。
“打聽清楚對方什麼路數了嗎,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賣了還替人數錢,我見得太多了。”
初寧看不慣他這種高調子的做派,回道:“關你屁事。”
趙明川身體裏的酒精,被這把火給燒了起來,他沉下臉色,“我警告你,你愛幹嘛幹嘛,但別打着趙家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別以為我不知道。”
初寧臉色僵了僵。
“這個圈子只有這麼大,來來往往都是那些人,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你以為你聰明,多的是人給我遞話。”趙明川冷笑聲一笑,“你以為你有什麼能耐?——遲早要吃大虧。”
“砰!”初寧把水杯往枱面上重重一磕,水花四濺。她臉上一個豪邁的滾字:“你是不是有病?”
寂靜森然的夜,氣氛泛起潮悶的腥味。
初寧話少,但真正被惹怒時,化成一團刺蝟,每一根都能精準無誤地往敵人身上扎。她向前一步逼近趙明川,仰頭看他,“我有沒有能耐,時間自然會證明,但你,你要真的有能耐,怎麼還會被談了三年的女人甩?”
趙明川臉色一白,胸中尖銳創痛。這丫頭太狠了,掐住七寸一招致命。
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失敗。
趙明川已經壓制不住,腹下竄起亂火,他伸手狠狠掐住初寧的手,戾氣森然恨不得將這個妹妹碾碎。
“信不信我掐死你。”趙明川眼底發潮,冷得人發抖。
初寧被這猝不及防的動作弄懵了,水杯掉在地上,噼里啪啦碎成了玻璃渣。
動靜兇猛,沉睡的趙家被驚醒,半分鐘后,大宅燈火通明,像是雷雨前夕的一道明亮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