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撐腰

12.撐腰

盛夏記得爸爸去世的時候她還在上小學,那天天氣很晴朗,春光明媚,微風和暢,笑容甜美的女老師拍着手掌問她們,“大家想不想去春遊啊?”

小朋友都扯着聲音朗聲回答,“想——”

一個字,尾音拖得老長老長。

老師說,那下周二一起去郊外踏青,每人要準備好零食和便當,穿上輕便的鞋子,帶上小陽傘,東西裝進小書包里,好不好?

“好——”小朋友的聲音愉悅而歡快。

每個人都開開心心的,熱烈地談論着自己會帶什麼好吃的,盛夏摸着自己的耳朵,奶聲奶氣地說:“我爸爸做的梅菜扣肉特別好吃。”

小時候的盛夏愛吃肉,大塊大塊的肉嚼進嘴裏,有種非凡的滿足感。

在這樣愉快而熱烈地氛圍里,忽然進來一個老師,面容沉重地說,“盛夏同學,你出來一下。”

她從凳子上跳下來,晃着小短腿跑過去,老師牽着她的手,告訴她,“你叔叔在校門口等你,要接你回家。”

“啊?為什麼呀?”

老師沉默無話,揉了揉她的腦袋,面上帶着同情和憐憫,領着她往校門口去了。

那個叔叔盛夏不熟悉,依稀記得是爸爸的同事,他矮下身子摸她臉頰,“你媽媽讓我來接你。”

小小的盛夏還不懂得看人臉色,但已經有了模糊的直覺,她沉默地點點頭,乖巧地爬到車上,眼睛盯着窗外,忽然覺得緊張起來,有種強烈的恐慌和無助籠罩在心頭,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已經有了難過和害怕的情緒。

下車的時候,叔叔把她從車後座抱下來,她用短短肉肉的胳膊抱住叔叔的脖子,眼眶倏忽紅了起來,眼淚在眼眶裏漸漸蓄積,慢慢地快要溢出來了,她趴在叔叔的肩膀上,輕聲問,“我們為什麼要來醫院啊?”

叔叔拍着她的背,聲音哽咽,“待會兒見到爸爸,夏夏不要害怕,也不要哭,和爸爸說說話,好不好?”

盛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那種強烈的預感被驗證的恐慌一下子爆發了,她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哭得天地變色。

叔叔也紅了眼眶。

她抹乾眼淚,懵懂無知卻又彷彿洞悉一切地去了病房,門口有很多人,姥姥姥爺都在,媽媽哭得眼睛紅腫,看見盛夏強忍着眼淚,對那位叔叔說,“麻煩你了。”

姥爺抱起盛夏,“不要讓她進去了吧?”

姥姥握了握盛夏的手,“進去吧!叫閔朗看一下,走得安心些。”

盛夏緊緊地摟着姥爺的脖子,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不敢掉下來。

爸爸是車禍,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像睡著了一樣,他臉色蒼白中帶着淺淡的死氣沉沉的青灰,睫毛微微顫動了下,人卻好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了。

心電監護不停地發出報警聲,線條紊亂地抖動着,掙扎着不願平靜。

他只有呼出的氣,已經沒有進的氣了。

其實已經不行了,但誰也不願意相信,媽媽甚至在求醫生,說還有心跳,您再看看,再看看啊!

醫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溫柔而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我們已經儘力了。”

盛夏輕手輕腳地扒着床沿,踮着腳尖努力地去看爸爸的臉,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失去了往日的威嚴和威嚴下的溫柔,安靜地躺在那裏,她輕輕地叫了聲,“爸爸……”

爸爸沒有理會他,她咬着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喃喃自語似的叫着,“爸爸——爸爸——”

只是叫再多聲,他也不會再醒過來了。

後來爸爸下葬的時候,她抱着遺像哭得聲嘶力竭。

全世界最愛她的人,永遠的消失不見了。

那好像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她從一個被捧着呵護着的小姑娘,一瞬間長大成人了。

生理的成長是一個緩慢而有規律的過程,而心理的成長,有時只是一瞬間。

媽媽是個菟絲花一樣的女人,她習慣於依附着別人生活,單身帶孩子的日子給了她巨大的恐慌和焦慮,她開始嘗試着去尋找新的依靠,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總是有着優勢,後來她認識一個南方的老闆,老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比她大了幾歲,一直忙於事業,至今未婚。他身上有着成熟男人的穩重和魅力,他給了媽媽強烈的心跳的感覺,她覺得這是她的命中注定。

為了嫁給他,媽媽花費了很多心思,她施展了自己所有的嫵媚和才華,最終終於得償所願——那男人向她求婚了。

媽媽心花怒放,彷彿人生的春天再次降臨到她頭上。

她在磅礴的幸福感里眩暈着,而女兒這種生物,她大概已經不關心了。

甚至在跟着南方老闆動身去南方之前,哭着央求盛夏的姥姥,求她放過自己。她是這樣說的——

“那邊是頭婚,很介意我生過孩子,我就算帶着夏夏過去,也是遭人嫌棄,與其那樣,還不如讓夏夏跟着您,也讓您有個伴。那邊人不錯,也知道我有個女兒,我寄錢回來應該也不會說什麼。孩子放您這兒,錢我會定時匯過來。”

姥姥猶豫着,這樣影響孩子一生的決定,她無法輕易許諾。

媽媽看姥姥猶豫,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她說,她才三十二歲,一輩子還有那麼長,沒了丈夫,還帶着女兒,錯過了這個姻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有個明朗的未來。

姥姥沉重而緩慢地拍了拍她的肩,“你走吧!孩子我看着。”

那是盛夏人生的另一個分水嶺,從那之後,她徹底沒有了保護傘,下雨的時候,要自己在雨中奔跑。

她其實是個特別軟弱的小姑娘,愛哭愛撒嬌,但沒有人心疼和愛護的時候,哭和撒嬌都是一項愚蠢的技能。

被人欺負的時候沒有人撐腰,只能自己站起來,打不過的時候,就吞下血,想盡一切辦法報復回去,別人狠,自己要更狠,她從血泊里掙扎出來,即便狼狽也要脊背挺直,不能讓人看出半點兒脆弱——在那個混混遍地的鎮上,大家的同情心微弱的可憐。

她告訴自己,如果有人要傷害她和姥姥,那就踏着她的屍骨過去。

她一身的狠戾,像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

她有時候甚至狂妄地想,大不了就是死,死也沒什麼。

從來沒有人會擋在她面前,用一種溫柔而堅定的語氣說:“我的孩子需要躺着被人欺負完了才能得到憐憫嗎?你們不心疼,我心疼……”

盛夏覺得自己像是一腳踏進了虛無幻境,她在地獄裏,觸摸到了天堂的邊緣,那光芒刺得她眼睛疼。

沈姨看見了盛夏,沖她招手,“過來,夏夏。”

盛夏一步一步走過去,手臂驀地伸過去環在她腰上,眼淚終於掉下來。

“沈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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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定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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