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懷念有限悲傷》121
“也許你不需要原諒,但我還是決定原諒你,你可以保存這份原諒,免得日後需要的時候,再向我申請。我是很容易反覆的,萬一那時後悔了,不肯給你,豈不遺憾?我一直覺得我們之間的事情沒有結束,但此時此刻,當我決定原諒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再見面,我們就是朋友了,一般意義上的朋友。當然,我無法完全忘記我們的過去,即使是今天,即使是在寫這封短訊的時刻,就在剛才,我寫下‘朋友’兩個字的那一分鐘,我猶豫再三,因為我想起你曾經跟我說過——人世間真正的朋友像鑽石一樣稀少,而一般的朋友則像秋天的落葉一般,多得不計其數。我早就知道你不會來送行,所以這封信是我早早寫好的。我早就知道丁蔓一定會來告別,所以我早就決定這封信由她帶給你最為妥帖。該說的都說了,我們走了,這是我沒有預期過的結局,但確實比以前設想得要好。謝謝你,你知道我謝的是什麼。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抱怨命運,現在我不抱怨了。也許上天是在給我一個機會,我不能再錯了。過去的幾個月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對不起。胡高對我說——人生就像一場籃球賽,分上半場和下半場,除非是天才可以打滿全場,每一分鐘都精神飽滿體力充沛,他說你是上半場的選手,他是下半場的,他原本也為此憤憤不平,但現在無所謂了——總比做替補隊員強吧?感謝上天,沒有讓他一直做替補隊員,否則,我人生的這場籃球賽該輸得多麼慘?平心而論,你的開場打得不錯,但後來表現越來越糟糕。不能怨你,你不是喬丹,要怨只能怨我自己,我以為你是職業NBA,你在開場的一個三分球使我產生了錯覺。”我盡量保持心平氣和,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芳華的口氣,芳華的姿態,我了解她,一件事情,一定要她說結束,才是真的結束。她就是這樣的人。她應該生活在古代,最好去做王昭君。我把芳華給我的信放到一邊,繼續寫我的“辭職申請”——和做事的人在一起有很多樂趣,但有一項痛苦則很難避免,或者說遲早總會遇到,那就是一旦他發現你不是他所需要的那塊材料,你最好立刻消失,因為再呆下去就屬於自取其辱。我們公司高層人事變動,新來的上司就是一個“做事的人”,看得出來,他像一個長久以來飽受便秘之苦的患者,這回總算是吃對了瀉藥,可以痛快一回了!其實,我的“辭職申請”只需要四個字——恕不奉陪,但為了說好這四個字,我需要頗費周章。畢竟這是我的一個工作積累,也許將來我還用得着,再說,何必為了工作傷感情?當然我們這樣人的感情也是不值錢的,倘若明天我做了美國總統,那個吃了瀉藥的小子不見得怎樣來巴結我!不過,能維繫還是得維繫好,場面上的事。但是,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字。索性關了電腦,到衛生間沖了一個澡。我心裏竟然有些怨恨朱芳華,我認為她是一個掃把星。現在房間裏的溫度是18度,我穿了一件純白色毛巾浴袍,窗帘緊閉着,厚厚的巨大的落地式的,屋子裏的光線很暗,手機關了,電話拔了。我靠在沙發上,吸着我最喜歡的古巴雪茄,這是我在巴黎機場買的,我去過很多國際大都市,但我只熟悉那些個地方的機場免稅店。賣得都是些大同小異的東西,初次出國的人,會買好些破爛,但像我這樣的,則只挑一兩樣自己喜歡的,比如雪茄。你放心,我不會做任何蠢事。我才不自殺呢,我好好的,為什麼要去死?我不過是有些想不開而已,是呀,這麼事兒趕事兒的,擱誰身上能受得了?——王小西還恰好去了加拿大,我連一個酒肉朋友都找不到!我為什麼這麼倒霉?老婆給安一頂綠帽子、公司又來一個討厭的頂頭上司、而且還有朱芳華,她嫌我不夠心煩,還托丁蔓給我帶來一封“精神休書”。我這是怎麼了?運交華蓋?也許你會說我需要一個心理醫生?呸,我自己就可以做自己的心理醫生,而且我這個心理醫生還很“優秀”哩,這麼些年來,每當有什麼排遣不開的事,跟自己個兒聊聊,就差不多了,但願這次也是一樣。“說吧,許一軍。”我在黑暗之中和自己說話,沒有聲音,但每一句都很分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好象是。”“芳華是那樣寶貴的東西嗎?”“不完全是。”“你並沒有為芳華放棄任何東西,你是不是為這一點覺得自己不夠好?”“有一點。”“我們換一個角度來談這個問題,假如有一個天平,左邊是1000萬現金,右邊是你所說的寶貴東西,你拿走了左邊的現金,就會永遠失去右邊的寶貴東西;你拿了右邊的寶貴東西,你就會失去左邊的現金,這架天平假設懸在萬丈深淵之上,而你被懸吊在直升機外,你無法同時拿兩樣東西,你只有一次機會,只能挑一樣,而讓另一樣永遠墮入深淵。你會選擇哪一樣?”“我不知道天平的右邊是什麼寶貴東西?”“我也不知道,你可以自己設想,當右邊是什麼的時候,你會捨棄左邊的1000萬現金?”“除非是一張一個億的支票,或者美國總統的職位也可以了,要不就是碧咸那樣的名人,馬馬虎虎吧,讓我成為比爾·蓋茨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所以對你的選擇,你沒有什麼好後悔的。這個天平也在胡高面前出現過,他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後他心軟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芳華墮入深淵。這只是你們兩個人的選擇不同,你不用內疚,這說明你更成熟,因為你認為每個人都是要死的,人生短暫如同煙花綻放,芳華要死,不是你的責任,因為不是你把她放到那架天平上的。是命運把她放到了那架天平上,她讓你做選擇是她的問題,你怎麼樣選擇是你的事情,你不必覺得對不起她。因為你最寶貴的東西裏面原本就沒有她,所以她是不能怨恨你的。她如果要怨恨,那是她的錯不是你的錯。對你來說,能和1000萬匹敵的只有1個億或者權力地位名氣等等東西,這是因為你認為當你擁有了這些東西以後,你自然擁有朋友和女人,或者說友誼和愛情,反正對你來說是差不多的,不過是用詞不一樣而已。”我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感覺好多了。煙一點點升起,在頭頂上方彌散開來,像另一個人。他悲哀的注視我,聽我和我自己的談話。“如果有一架天平,擺在芳華面前,她會做什麼選擇?”“她做什麼選擇和你沒有關係,一軍,你不要為她苦惱,她是一個和你沒有關係的人。而實際上,她早就和你沒有關係了,除非有一天,她上了福布斯排行榜,或者你得了絕症垂垂老矣,你們之間才可能有什麼關係。也只有那個時候,你們才有可能建立新的關係。如果是前者,你會需要她的名氣,就像胡蘭成晚年要翻扯出他和張愛玲的舊事,弄一個《今生今世》一樣;如果是後者,那麼你和她會因為同病相憐,而惺惺相惜。也許真到那個時候,你會要她原諒呢。還好,她已經給你預付了原諒,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感覺又不好了。”“你得這麼想,如果讓你換胡高,你會感覺更加不好。你現在的感覺不好一會兒就會過去,只要你有了新的工作,馬上就會好的。你不要以為你的沮喪是因為朱芳華給你寫了那樣一封信,跟那封信其實沒有一點關係,你沮喪是因為你的事業停滯,一旦你的事業再度輝煌,你就好了,所以你應該做的事情是抽完這枝煙,好好睡一覺。在寫好辭職書之前,想好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計劃,也許是到你該自己找合伙人開律師樓的那一天了。”“還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放不下,我覺得芳華實際上是知道丁蔓和胡高的事情的。”“當然知道。她早就知道,否則,當初她是不會來找你的,她當時希望在你這裏住半年,給胡高一個拋棄她的理由,她是一個矯情的女子,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她希望人家拋棄她的理由是她選定的認可的,因為她最不能接受的理由就是胡高見異思遷,她不願意,她寧肯要胡高以為她心裏從來沒有過他,她寧肯自己做那箇舊情複發的女人,也不願意胡高做忘恩負義的男人。她不願意胡高對她有所歉疚。她好強,好強的女人都這樣,自己把自己往絕路上逼。”“那麼胡高知道這些嗎?”“他現在應該知道了吧?這種事情除非心甘情願,否則很難——你想你會為一個女人放棄蒸蒸日上的前程,賣了房子送了產業去陪她四海為家嗎?”“我不會。所以我不值得女人去愛。一想到這一點,我就不自在。”“再重新回到那架天平上,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次你會選擇一個值得愛的女人,還是選擇1000萬?你是願意要1000萬做一個你認為的不值得女人去愛的男人,還是願意做一個值得女人愛的男人但一文不名?”“我還是要選擇1000萬。沒有女人值得我為她一文不名,我討厭讓我做出犧牲的女人。”“那你還有什麼不自在的呢?”“沒有了!”是卡耐基說過吧?一個人只有內心存在強大動力,他才有獲得成功的可能。內心的強大動力從哪裏來?我告訴你,就是像我這樣——開始我也為自己做的一些事情感到羞愧,但經過捫心自問,我就不羞愧了——有什麼好羞愧的?英國首相貝理雅就伊拉克戰爭問題受到質問的時候,他羞愧了嗎?他沒有,他是怎麼說的——他說:“我只是做了我認為正確的事情!”我也一樣,我只是做了“我認為正確的事情”,哪怕這件事情全世界都反對。再說,如果我真有1000萬,怎麼會被全世界反對?這個世界對於有錢的人總是格外寬容和有耐心的。親愛的芳華,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而拋棄整個世界。正如我們在念書的時候,讀到過的一句格言:“我們不能為了一片樹葉而放棄整座森林”,你記得嗎?那時候我們一起讀過泰戈爾的詩,他說:“如果你為失去月亮而哭泣,那麼你也將失去群星”,你說:“既然我失去了月亮,那麼群星對於我還有什麼意義?”芳華,那時你是那麼地固執,固執地可愛!芳華,現在你該知道了吧?有的時候我們是不得已,我們熱愛月亮,但卻只能擁有群星,這就是生活;而至於你哭泣或者歡樂,那取決於你對生活的態度。過去你一直在哭泣,但願從今以後,你能快樂起來,這是我真心的祝願,願燦爛的星光照亮你的每一個夜晚。這是我用了整整十年時間給你寫的一封信,不知道你讀到她會是在什麼時候?也許還需要十年?或者一生?或者永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一封我永遠不會封口的信,我將把她和你的那些照片存放在一起,你記得那些照片嗎?我們曾經爭論過,我最喜歡的是我們的合影——“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你最喜歡的是另一張——“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在那張照片背後書寫了一首你最喜歡的詩歌——我還記得,我現在背給你聽——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