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笑問誰是人間客·十六
然而只有蕭昊。
草莽心中如何,江湖如何;天子心中如何,國體如何;百姓心中如何,人間如何。
——古往今來,只此一人。
那日城牆之上,群雄大讚蕭昊的“厚禮”,卻得知他已功成身退逍遙天地,十分惋惜沒能與他道別,眾人一齊嘆惋之時,卻見人群後面衝出來一個面色青紫的少女,還有一個面目猙獰的青年,撲通一聲跪在那遼帝面前,求他帶她回大遼救命。
耶律洪基應下不犯大宋之事本就不怎麼心甘情願,如今看到阿紫的模樣,想起他們之間的賭約,便問起她的事來。
阿紫一面哭一面將自己偷襲蕭昊之事講了,說自己中了天狼子的詭計,如今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她成功傷了蕭昊,與遼帝的賭約已算達成,想要的賞賜唯有保住性命一條。
眾人聞言紛紛皺眉,就連耶律洪基的臉上也多了幾分尷尬。
再一看阿紫所中之毒,駭人無比,若不是游坦之一直以內力相護,她早就要毒發身亡了。想到蕭昊竟是頂着這麼一副身軀前去擄的耶律洪基,不由個個神色大變。
耶律洪基臉上驚疑不定,喃喃道:“難怪我見他在軍中時面色常常變換,時而青黑駭人,時而白如金紙,時而又與常人無異,原來竟是身中劇毒!”
在場的武林人士哪個不是好手,耶律洪基雖然聲音不大,他們卻也都聽得一清二楚,吳長老最耐不住性子,立刻衝到前面來問:“那契丹狗皇帝!你剛剛說什麼!我們幫主他怎麼回事!”
耶律洪基鎖着眉頭,不喜這人對他的態度,但也還是道:“他將我擄走時醉的不成樣子,但武藝高強,我大遼萬餘親兵都未能將他困住。若我大遼有這般勇士,又何懼你們這些南人!”
耶律洪基也是一代梟雄,雖然淪為俘虜,卻也從心裏佩服蕭昊萬軍之中擒王的本事和忠義為國的心懷,只可惜這人沒有生在大遼,不然他必定與之皆為同袍兄弟。想到他之前與阿紫的賭約,再想到昨晚南京城裏那人的模樣,便暗自痛惜他竟害了這麼一個人物,又不免慶倖幸好這人已經除去,否則未來必是遼國大敵。
蕭峰和阿朱卻是心頭一涼,蕭昊的毒果真沒能解了,那麼他此刻,是否還在人間?
蕭峰正沉浸于思考之中,聽得耶律洪基對阿紫道:
“這麼說來,是你暗中偷襲給他下毒,才致使他不得不夜襲南京城,擄我來做質?”他話鋒一轉,字字鏗鏘有力:“耶律洪基雖不是什麼好人,但也清楚俠義二字!卻原來是我把一位英雄給逼上了絕路!你偷襲他已是不對,竟然還有臉面來問我討要賞賜!當我真是不辨是非的姦邪之輩嗎!原本我還對被俘一事心存不服,如今弄清楚緣由,只余敬佩,再無半分反悔之意!我大遼的好漢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若耶律洪基日後食言,叫我天打雷劈,被天下人恥笑!”
眾人心中暗道:都說契丹人極為重信,沒想到這契丹皇帝應下了誓言,竟還存着回去反悔的心思。
阿紫卻是沒在聽他後面在說些什麼,滿腦子都只剩下耶律洪基說蕭昊在軍中也曾毒發,睜着眼睛不知是笑是哭,一邊搖頭一邊道:“他也解不了!他也解不了!”
她捉住游坦之的雙臂,淚眼漣漣:“你聽見了嗎,他說他也沒解呢!皇上不肯幫我,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游坦之怎麼忍心看她這樣,不停地給她輸送真氣,阿紫猛地站起來,邊哭邊道:“我不要再受苦了!我生來就在受苦,爹娘不要了還有師父師兄欺負我,師父師兄沒了還有蕭幫主欺負我,蕭幫主沒了還有這毒,我……我就是想……”
她看了看阿朱,手又突然縮了回來,低下頭道:“姊姊肚子裏有寶寶,碰她不得……”
說著轉過身去,突然笑了出來,猛地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眾人大驚失色,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得那游坦之大叫一聲,撲到城牆邊,似是看到了什麼大受刺激的畫面,極為崩潰,也跟着跳了下去。
阿朱站在城牆邊上,淚流滿面,閉上眼不忍再看。
其餘人等也皆是一片沉痛,百感交集,皆以為中了此毒,蕭昊必定是無法生還了。
蕭峰嘆了一口氣,上前道:“諸位,之前在城內時,我曾見阿昊打過一套醉拳。”他比劃了兩下,吳長老立刻反應過來:
“這拳我見幫主教訓那丁老怪時用過!”
丐幫眾人也紛紛附和,覺得有些眼熟。
蕭峰道:“我和阿朱見他使完后,面色回復如常,想來這套功夫也許有什麼奇特。你們看他留書的筆跡,剛勁有力,入木三分,如果真的毒根深種,定然寫不出這樣的字來。”
眾人頓覺有理,將那封書信傳來傳去看了個遍,奚長老長舒了一口氣,道:“這麼說,幫主可能另有祛毒法門,他留下信給我們,是叫我們不要盲目擔憂,也許真的已經無事了!”隨即又笑道:“哎,這女娃害我們好生后怕!”
氣氛漸漸輕鬆起來,眾人面露欣慰,連聲贊道:“蕭幫主不顧自身安危,為國立下大功,實乃當世真英豪!”
蕭峰也跟着他們笑了笑,他不像這些人深信不疑,他心中始終有個問號。
惴惴不安,又不敢輕易去探知。
像是看出他有心事,阿朱靜靜地握住了他的手。蕭峰迴頭,眼中盛滿柔情。
遼軍壓境之事早已報告邊境守軍,自然也傳到了少年天子的耳朵里,但遼帝突然宣佈撤軍,又有民間消息將蕭昊的事傳的神乎其神,天子大為讚賞,親賜丐幫“仁俠”二字。
直到後來蕭峰去雁門關祭拜母親,遠遠瞧見了蕭昊的白鳳,才算真的相信阿昊還活在這世上的事實。
他父親追着慕容博跑了大半個中原,兩人誰也奈何不了誰,索性回到少林藏經閣,比着學武功,只求能比對方技高一籌置之死地,被那掃地的僧人雙雙勸悟,歸隱出家,再不問世事。慕容復聽說也瘋了,銷聲匿跡不見蹤影,丐幫本來還緊盯着這二人,如今是又少了一份憂患。
再後來,阿朱生了個兒子,蕭峰欣喜若狂,兩人共議給孩子取名為“常歸”。
之後每年他去雁門關的時候,都能瞧見那隻隼兒,可惜蕭昊刻意躲着他,他一次也沒尋到過蕭昊的影子。
近幾年丐幫弟子養隼之風盛行,不少弟子都學起蕭昊那一套,帶着雲幕遮,喝着壇中酒,肩伏一隻鷹隼。只是那樣純白的隼兒,普天之下只有那一隻,他絕不會認錯。
他這兄弟,當真是一去就不回來了,也不知如今醉卧在哪個街頭,說好的滿月酒也沒有來喝,怕是醉的連春秋都忘了。
丐幫這些時間在他手上口碑極好,弟子們又常常一個裝扮,常有人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的蕭昊,以至於這麼多年來,各地都有蕭昊行俠仗義的消息,真真假假實在分不清楚,但卻也沒一個人懷疑蕭昊可能死了。
加上蕭峰深信那隼是跟着蕭昊去的雁門關,他多次尋不見人,便給那隼遞上書信,叫它帶給蕭昊,可惜沒收到半個字回信。
莫不是怕一回來就被拖着去當幫主不成?蕭峰覺得好笑,他又不會逼着束縛蕭昊的自由,嗯……雖然他確實很想去和阿朱放牧塞外。
後來又過了幾年,他在幫中尋了一位武功人品俱佳的弟子,把幫主之位傳給了他,帶着妻兒去了關外退隱。
又是一番風雲變幻,錢鶴星總算混成了幫主,可惜年事已高,他收了個徒弟,叫做洪七,為人比他還好吃,好幾次險些把白鳳烤了。
說來也怪,這鷹隼幾十年過去,樣貌絲毫未變,更不顯老態,叫聲仍舊驚空遏雲,勾爪有力,難怪長老們常說,蕭幫主養的那是非同一般的鳥。想來這鳥都能長壽至此,蕭昊應當也還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瀟洒浪蕩。
人們都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蕭昊帶着酒去遊走四方了,大宋危難之時,必會再度出手,護衛河山。
蕭峰傳下的降龍十八掌是參考了蕭昊平日裏常用的幾式,將原來的降龍廿八掌精簡而來,滄海桑田,這一套武學錢鶴星自然也傳給了洪七。洪七資質奇佳,儼然有一代宗師之風。
直到有一天,洪七不慎落入一處深山老林,餓的頭昏腦漲,打算把那老鳥拔毛吃的時候,他那隻被丐幫上下好吃好喝貢了百十來年的隼鳥,竟被一個只見了一面的紅衣小不點兒拐走了!
臭小鬼!把鳥還來!!
金大腿非但沒有站在他這邊,還豬隊友一樣對他道:“阿昊,你有什麼奇遇自可講來。”
講個鬼咯……勞資建個小號被丟來懲罰裝逼講給你們聽你們會信嗎!
見蕭昊不予回答,人群中一個長臂長老冷哼一聲:“只怕他是偷雞摸狗窺人武學之徒,瘋癲痴傻是假,混入丐幫有所圖謀是真。”
蕭昊瞥他一眼,不願同他計較似的,一邊喝酒一邊找了處舒服的空地蹲下,手背抹了把下巴沾上的酒液,道:“陳長老,你這話我不愛聽,丐幫兄弟本就潦倒落拓,你拿偷雞摸狗來諷趣我,要寒多少兄弟的心。”
他收斂了些放蕩悠閑的做派,做出鄭重其事的模樣,對喬峰道:“武功一事日後我自會解釋清楚,但如今不到時候,不可說。”
實在是他沒想好怎麼胡扯,拖得一時是一時。
裝逼嘛,真真假假讓人摸不出深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