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和尚也有春天
魚么/文
那兩人走後,無是非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馬尾用力一揪,把腦後的馬尾連着頭頂所有的頭髮都給扯了下來。
頭髮揪下來之後露出他那顆光溜溜的腦袋,上面竟然一根毛都沒有。
這是個稀奇事兒,這個時代的人雖然穿什麼衣服的都有,作什麼打扮的都有,但是不論男女,無一例外都蓄着長頭髮,頭頂一根毛沒有的,只有一種人,和尚。
“癩子老七個王八蛋,賣的我什麼膠水,頭皮都快撕下來了。”
無是非現在是典型的心裏有火,看什麼都覺得不爽,他越想今天的事越覺得窩火,心裏有口氣,總咽不下去。
無是非在地龍灣的地界兒上大小也算個人物,平時打架鬥毆就沒怕過誰,今天甫一遇見世家子弟,竟被嚇得跟冬天裏的知了似的,叫也不敢叫,飛也不敢飛,只剩等死的份,不怪他覺得窩囊。
無是非歪着腦袋在地上坐了片刻,突然往地上狠狠打一拳頭,地面沒怎麼樣,他自己倒是先疼得叫出聲。
——算了算了,再窩囊能怎麼樣,他心裏清楚得很,這世道本來就不公平,人一生下來就分三六九等,他只希望自己如果哪天不小心死了,重新投胎的時候一定得擦亮眼睛,擠破腦袋也要投胎到世家,最好能投到九皋家,至少下輩子讓他嘗嘗當大少爺的滋味。
“阿非,你幹嘛呢?還回不回去了。”
石頭收完了報名費,此時正站在巷口等無是非,他身後背着布包和一隻破爛的電音喇叭,瘦瘦小小地站在那裏,看着怪可憐的。
“你半路跑出來算怎麼個情況?我自己都快忙死了。”
無是非看了他一眼,總算從那種不切實際的期望中回過神,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向石頭走去。
“來了。”
“剛剛我好像看到有兩個人,不會是來找你麻煩的吧?”
無是非含糊地應了,石頭又自言自語地說下去:“不過來找你麻煩的人最後基本都會更麻煩……”
無是非輕輕“嘖”一聲——如果讓他知道今天找自己麻煩的是誰,這小子說不定會嚇死。
石頭到底還是個小孩子,話題很快轉移到今天的收入上,他抓着肩上沉甸甸的布袋,抬頭看向無是非:“嘻嘻……阿非,我們今天賺了不少哎,去糧店買袋精米吧?”
後者不耐煩地罵道:“買你大爺的精米,有吃的不錯了,老是幻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怎麼不想考大學呢?”
“爺沒有身份證!不然早就考上了!”
無是非翻個白眼:“爺個屁,毛還沒長齊也稱得上爺。行了行了別廢話,我今天得着個好東西,我們回去……”
“無是非!無是非!”
無是非的話還沒說完,身後卻有人追了上來。
他回頭一看,有個人正一瘸一拐地走向他,見他回頭,還加快了追趕的步伐。無是非下意識把手裏拎着的頭套往腦袋上一扣——今天的人裏面除了龍行竟然還有人認得不長頭髮的他?失策失策。
“嘿嘿,老子看着你剃的光頭,在我面前戴個什麼勁的頭套子。”
那人追過來之後,無是非才看清他的臉,頓時鬆了一口氣:“王瘸子?”
“是老子。”
無是非“嗤”地一聲笑出聲:“找我什麼事兒?又借錢?我沒有啊。”
石頭聽無是非這樣說,下意識把肩頭的背包抓得更緊了一點,生怕這個“王瘸子”給他搶去似的。
王瘸子笑了笑:“誰要借錢了,老子是要問問你那個修真培訓班的事,你那培訓班,不是騙人的吧?”
無是非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當然不是,石頭,把花名冊拿出來給這瘸子看看,我可是好好地把交過報名費的人都記着呢,價錢,人頭,一一對應,我要是騙人,還不被他們一人一把撕成爛肉?”
王瘸子當場就說:“那你給我也報個名。”
“你報名?你們家鍋都揭不開,報個屁名,你以為我的培訓班是做慈善啊?沒錢不教。”
無是非本來心情就不好,也懶得再跟他廢話,說完這句轉身就走,王瘸子卻一瘸一拐地追上來:“等等等等,別介啊,我沒錢找你幹嘛,我這不是有錢了嘛。”
無是非冷眼看着他:“喲,這話兒新奇,你有錢不去買米買鹽,給你瞎老婆買葯,上我這兒來買培訓班?還想着進世家呢?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您能不能實際點?”
俗話說生意上門不敢推,推了財神爺就不來你家了,但是對這個王瘸子。無是非實在生不出想打交道的心思——這人他是最知道的,沒兒沒女,就一個瞎子老婆子相依為命,身體還不好,頓頓得吃藥,跟他做生意可不是指定賠本嘛。
王瘸子頓時有些不高興:“我的錢是買完葯之後剩了的錢!你懂個屁啊!”
他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個口袋,差點摔在無是非臉上:“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到底有錢沒錢!”
無是非疑惑地接過那個布袋,手輕輕一掂,驚訝道:“響兒?!”
“響兒”是地龍灣這裏用慣的黑話,翻譯過來就是銀子。
王瘸子嘿嘿一笑:“狗娘養的……現在信了吧!”
“你哪兒來的響兒?我靠,王瘸子,你年紀一大把,小偷小摸就算了,還去劫道搶鏢?!有錢人我都不敢惹,你他媽的不要命啊!”
“我呸!你才劫道搶鏢!”
王瘸子一時說話太大聲,他警惕地往四周看看,壓低聲音朝他勾勾手:“你湊過來點兒。”
無是遲疑着將耳朵貼過去,王瘸子便低聲道:“老子前一陣拾到個好玩意兒,就在魏家墳兒那一塊。”
他說著,用拇指和食指圈成個圈,比給無是非看:“這麼大,圓溜溜的球兒,顏色碧綠碧綠,跟夏天的冬青葉子似的。底下還綴着一個金穗子,我見四下無人,就撿去當鋪賣了,才換了這麼些錢。”
石頭在一旁聽着忍不住“哇”了一聲:“一聽就很值錢!”
無是非一巴掌打在他頭上:“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插嘴!邊兒待着去!”
石頭被打得很委屈,跑到一旁。無是非皺着眉,遲疑地看看王瘸子,又看看手裏的布袋,最後搭下眉毛,把布袋扔還給他:“老賊,運氣這麼好,別是折壽換來的。”
“呸呸呸!你狗嘴裏吐不出點好東西。”
無是非懶洋洋地打個哈欠:“行吧,既然你有錢了,那也給你記上個名兒,培訓班開課的話通知你哈。來來來,先把報名費交了,一人十個大子兒,一個不能少。石頭,過來收錢。”
石頭立刻把背上的包袱放下,從懷裏拿出根幹了的毛筆,往頭兒上舔兩下,然後在花名冊上歪歪扭扭地寫下“王瘸子”三個字。
無是非將一張收據交給王瘸子,讓他好好收着:“那袋響兒夠你跟你老婆花個兩三輩子了,不過有一點,這事兒我聽着不像什麼好事兒,哪個富貴人家吃飽了撐的往魏家墳兒跑,那塊荒地什麼都沒有,凈是土饅頭(墳包)。”
他瞥王瘸子一眼:“撿着寶這事兒可別再跟別人說了,錢也不要拿出來給誰看,省得惹禍上身,把你這條老命搭進去。”
王瘸子冷哼道:“我還用你說,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喲呵,您口重,我比不了。”
石頭在一旁咯咯咯笑個不停,氣得王瘸子跳起來要踹無是非:“我打死你個兔崽子!”
無是非拉上石頭就跑,王瘸子腿腳不好使,也追不上,在後面直跳腳。
無是非把石頭送到家,天已經擦黑,石頭這時候突然想起來無是非之前跟他說的好東西,便問起來。
“差點兒忘了,把燈掌上。”
現在雖然政府有給供電,但是貧苦人家還是用不起那東西,多用蠟燭、油燈照明。無是非將懷裏的布拿出來,對着油燈展開。
他看了半天,摸着下巴說:“嘶……這四個字,我也不認識啊,石頭,你認不認識?”
石頭湊過來,嘴裏嘟嘟囔囔的:“讓你跟着先生一起認字你不認,現在大街上走的還有誰不識字,真是的……”
“嘿!我有那閑工夫識字嗎?!廢什麼話!讓你認你就認!”
石頭早就習慣了聽無是非的話,也沒多反駁,對着油燈仔細看了一陣,才開口:“嗯……看着好像是個人名。”
無是非有點暴躁:“我知道是人名!我問你什麼名!”
“我再看看……第一個字是百……里,百里?阿非,百里不是世家姓嗎?”
無是非“嗯”了一聲:“下面兩個字呢?”
石頭有點不自在,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安地轉來轉去,聲音也越來越小:“百里鳴……鳴什麼,我不認識,我還沒學到這裏呢。”
無是非突然一拍手:“百里鳴岐!”
“啊?”
石頭還沒反應過來,有人突然從外間撩開帘子走進來:“阿非?你來了。石頭,來客人也不告訴我一聲,你們倆又聚在一起商量什麼呢?”
來人是個瘦弱的女人,二十來歲的模樣,是石頭的姐姐,名叫臘梅。
無是非朝她笑了笑:“沒事兒,我們說閑話。”
他說著趕緊把桌上的布抓起來,團了團塞進自己口袋裏。
石頭在一旁偷偷笑,無是非皺了下眉頭,站起身笑嘻嘻地說道:“時間不早,那什麼,臘梅,我先走了。”
臘梅急忙抬起頭:“這麼急嗎?不如吃了晚飯再走。”
“不了不了,天色這樣晚,再磨蹭下去師父該罰我了。”
他說完站起身就往屋外去,石頭急忙跟上:“姐,我去送送阿非!”
石頭跟着無是非來到街上,見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忍不住笑着問:“阿非,你真要回去啊?”
“事兒沒辦完我回去個屁。”
“那你騙我姐?”
無是非嘆口氣,心裏卻彆扭起來。他心知臘梅好像是對他有點意思,卻正因為這樣兒,才見着她就趕緊避出來——不對,不是避出來,更確切地說是落荒而逃。但是無是非一個大男人,要他承認自己被個女人嚇得落荒而逃,像話嗎?
石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扯扯無是非的衣袖:“其實你要是能當我姐夫倒是不錯。”
無是非朝天翻個白眼:“老子是和尚。”
“喲,你這會兒又是和尚了。”
石頭驚訝地說:“喝酒吃肉無惡不作的和尚,還怕給別人當姐夫?”
“喝酒吃肉無惡不作都可以,就是不能給你當姐夫!”
他說完又覺得費解,臘梅這什麼眼光,喜歡誰不好,喜歡個和尚……
無是非最終嘆口氣:“跟你爭這些幹嘛,老子還有正事兒要辦,你愛跟就跟上,不愛跟就回家去,別在我耳邊叨逼個沒完。”
他說完就邁大步往前走去,石頭剁了一下腳,急忙追上去:“阿非!等等我!我跟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