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何止一脈傳,嵇康死後未絕響(1)
——《廣陵散》琴曲傳承小考三國魏末的名士嵇康,是“竹林七賢”中唯一慘遭司馬氏殺害的人。跟他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有個《廣陵散》的傳奇故事,一直流傳到今天。不少喜好歷史的文人,只要提到他,就會把這個故事牽出來,滿懷感慨地發一通思古之幽情。我們的余秋雨先生也不例外。《廣陵散》是一首古老的琴曲,又名《廣陵止息》,也省稱《止息》。據繆天瑞、吉聯抗、郭乃安主編的《中國音樂詞典》“廣陵散”條介紹:現存琴譜最早見於《神奇秘譜》。據該書編者說,此譜傳自隋宮,歷唐至宋,輾轉流傳於后。此外還有《西麓堂琴統》等傳譜。各譜分段小標題均有“取韓”、“投劍”等目。近人因此認為它是源於《琴操》(東漢蔡邕撰)所載《聶政刺韓王曲》。這裏所說的《神奇秘譜》,刊於明仁宗洪熙元年(1425),它的作者是明太祖第十七子寧王朱權。關於《廣陵散》曲的起源和傳承,朱權說得很簡略,只說“此譜傳自隋宮,歷唐至宋,輾轉流傳於后”。那麼隋朝以前呢?他就不得而知了。近人根據各種傳譜“分段小標題均有‘取韓’、‘投劍’等目”,推測它就是蔡邕《琴操》所載的《聶政刺韓王曲》。如果這種說法可以成立,那麼《廣陵散》的起源就被提早到了東漢末年的蔡邕(132-192)以前。然而從蔡邕以後直到隋朝的約400年間,這首《廣陵散》曲的傳承情況,卻仍然是一片空白。為了填補這段空白,余秋雨先生對此作了一定的努力。他在《山居筆記·遙遠的絕響》中寫道:他(嵇康)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遊學,有一天夜宿華陽,獨個兒在住所彈琴。夜半時分,突然有客人來訪,自稱是古人,與嵇康共談音律。談着談着來了興緻,向嵇康要過琴去,彈了一曲《廣陵散》,聲調絕倫,彈完便把這個曲子傳授給了嵇康,並且反覆叮囑,千萬不要再傳給別人了。這個人飄然而去,沒有留下姓名。(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280頁)接着,余先生在敘述了嵇康被司馬昭判處死刑,臨終前請求行刑官讓他再彈一曲《廣陵散》之後寫道:琴很快取來了,在刑場高台上安放妥當,嵇康坐在琴前,對三千名太學生和圍觀的民眾說:“請讓我彈一遍《廣陵散》。過去阮孝尼他們多次要學,都被我拒絕。《廣陵散》於今絕矣!”那曲《廣陵散》被嵇康臨終彈奏之後,淼不可尋。(同上,第281、283頁)通過以上幾段具體而生動的描述,余先生向當代的讀者闡明了他自己的觀點:(一)《廣陵散》的起源已無可考見。只知道在三國魏末,有一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在洛水之西的華陽,將這首古曲單線一脈地傳授給了嵇康;(二)嵇康生前從未將《廣陵散》再傳給別人;在他被殺以後,這首古曲便“淼不可尋”地絕響了。余先生講述的這則充滿傳奇色彩的悲劇故事,是那樣地富於詩意,洋溢着“秋雨散文”的動人魅力。然而,它是否真實可信呢?余先生所依據的文獻資料是否經得起歷史的驗證呢?這是每一個嚴肅的學者,尤其是研究中國古代音樂史的學者都十分關心的。我們就先來談談這個問題。據我所知,關於嵇康學得《廣陵散》曲的故事起源較早,始見於東晉荀氏的志怪小說《靈鬼志》,其書久已亡佚,現據《太平廣記》卷三一七轉錄如下:〔嵇康〕嘗行,去路數十里,有亭名月華。投此亭,由來殺人。中散(嵇康官拜中散大夫,故稱)心神蕭散,了無懼意。至一更,操琴先作諸弄,雅聲逸奏,空中稱善。中散撫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沒於此。聞君彈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來聽耳……君可更作數曲。”中散復為撫琴,擊節,曰:“夜已久,何不來也?形骸之間,復何足計。”乃手挈其頭曰:“聞君奏琴,不覺心開神悟,恍若暫生。”遂與共論音聲之趣,辭甚清辯,謂中散曰:“君試以琴見與。”乃彈《廣陵散》。便從受之,果悉得。中散先所受引,殊不及。與中散誓:不得教人。《靈鬼志》所述內容,在《太平御覽》卷五七九中也有類似的著錄,僅個別文字稍有出入而已,如“去路”作“去洛”,亭名“月華”作“華陽”,書名“靈鬼志”作“靈異志”等。拿這篇小說跟余先生那段文字一對照,就可發現兩者寫的雖然都是《廣陵散》傳承的故事,但《靈鬼志》中的傳授者是“鬼”,而余先生說的卻是人。這是怎麼回事呢?通過仔細的查找,我終於找到了余先生那段文字的真正藍本不是《靈鬼志》,而是《晉書·嵇康傳》:初,康嘗游於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陵散》,聲調絕倫,遂以授康,仍誓不傳人,亦不言其姓字。細心的讀者也許已經看出,我在前面所引余先生的第一段文字,幾乎就是根據《晉書·嵇康傳》逐字逐句翻譯出來的。那麼,《晉書》與《靈鬼志》之間又是一種什麼關係呢?首先應當肯定,《靈鬼志》成書於東晉時代,而《晉書》則是唐太宗貞觀年間史臣們奉詔修撰的,兩者相距200年以上。前者的資料必然為後者所採用。但《靈鬼志》寫傳授《廣陵散》曲給嵇康的,是一個在月華(或作“華陽”)亭中被兇徒殺害的斷頭鬼魂。這種荒誕的故事怎麼能原封不動地搬進正史中去呢?可是史臣們又不願意捨棄這個材料,就只好動手改寫,把陰間的鬼魂改成了陽世的來客;虛構的鬼話變成了嵇康的生活實錄。難怪有人要打趣地說:大唐王朝雖然還是封建時代,但制度不新朝代新,這是“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