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巫師的臉(1)
儒家的文人們一說起聖人,尤其是先秦的那些著名聖人,總是嘖嘖有聲地讚歎。即使說來說去總不過是些仁義禮智信之類的套話,也仍然樂此不疲。讚美的話兒講了一籮筐,聖人的長相卻很少有人提起。推想起來,能做聖人的,就算不是英俊神武,相貌也應該在中人之上吧。不過,有人並不這麼看。在荀子眼裏,沒有一個聖人模樣周正:孔子臉上像蒙了張驅鬼的面具;周公身體像一棵折斷的枯樹;皋陶的臉色永遠像削了皮的瓜一樣泛出青綠色;大禹腿是瘸的,走路一跳一跳;商湯半身不遂;最不可思議的是舜,眼睛裏有兩個瞳仁。這些形象豈止是不周正,簡直就是些歪瓜裂棗。幸好荀子在古代並不受重視,要是也像孔孟那樣受尊崇,真不曉得道學先生們該怎樣為聖人塗脂抹粉了。荀子的說法並不是無稽之談。我們曾經介紹過,古代的聖人們大抵都做過巫師,而巫師對臉蛋的要求的確不怎麼高,有時甚至專挑其丑無比的人。古人有自己的道理,他們認為長得奇形怪狀的人往往天賦異稟,感受上天的氣也比旁人多些,更容易與上天交流。丑,因此成了資本與財富。不過根本的原因並不在此,畢竟天生醜陋的人並不多,醜陋而又熱愛巫師職業的人更少,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熱愛巫師職業又能從事這一行當的更是少之又少。巫師的丑,主要是因為他們戴了面具。面具又是怎麼產生的呢?且聽我慢慢道來。巫師作法,通神的法器必不可少,法器的種類也很多,比如鼓、羽毛、酒等等。動物也是巫師的重要助手。在古人看來,不少動物具有與神交流的能力,所以找個動物做助手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從商朝開始,人們就用龜甲占卜,在他們看來,龜甲上燒灼的裂紋能夠反映天意。到了周朝,大概烏龜王八比商朝時少了很多,因此更多地是用蓍草來占卜。但遇到非常困難的問題時,還是要用龜甲來占卜,而且龜甲占卜的結果具有優先權。各諸侯國都把龜甲作為鎮國之寶,碰到水火之災,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保護好龜甲。士大夫們在政治鬥爭中失利、被迫流亡國外時,也經常把本國的龜甲偷偷帶走。一些虛擬的動物也具備通神的能力,龍就是最重要的一種。張光直說:“兩龍在《山海經》裏是不少神與巫的標準配備。”在商周時期的一些圖案中,還出現過人把頭伸進老虎、獅子等猛獸的嘴巴里的形象,這並不是猛獸要吃人,也不是馴獸雜技表演,而是動物張開大口,噓氣成風,是幫助巫師進入神靈的世界的一種方法。《左傳》上說,舜在給堯當差的時候,天下有四大惡人:渾敦、窮奇、杌、饕餮。舜把它們抓住后,發配邊疆,用來抵禦魑魅。魑魅是山林異氣所生出的怪物,人面獸身,專門危害人類。很顯然,舜這是把四大惡人當驅鬼怪的工具使喚了。其實,在神話中,這四位惡人都是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的怪獸:渾敦樣子像個氣囊,六條腿,兩對翅膀,還懂點歌舞。饕餮長得羊身人面,眼睛在腋下,老虎牙齒,叫聲像嬰兒。杌樣子像老虎,毛長兩尺,人面虎足豬牙,尾巴長一丈八尺,打起架來特別不要命。窮奇長得也像老虎,有翅膀,吃人喜歡從腦袋開始。派這四位凶神惡煞去對付妖魔鬼怪,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動物雖然有通神的能力,畢竟不好侍弄,巫師們帶着獅子、老虎什麼的出去作法,一來不方便,二來也不安全,萬一被自己的助手咬死,豈不太失面子?所以必須尋找替代的工具。把動物的形象鑄造在器具上,不失為一舉多得的妙法。商周的青銅禮器,是用來通天的工具,也就是巫師的法器,當然,能用青銅器玩巫術的,都是高級巫師。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並不是簡單的裝飾,也能起到幫助巫師通天的作用。春秋的時候,楚莊王到周朝的首都耀武揚威,還想問問鼎的大小、輕重,言外之意是掂量周王朝的分量。幸好周朝有不少能人,比如王孫滿,他對楚莊王說:“鼎的大小輕重可不是隨便能問的,得看德行。當年夏朝的時候,各地進貢了青銅,鑄成九鼎。上面刻畫了各種動物,讓大家知道什麼動物是能夠幫助人的,這樣,外出的時候就不怕鬼怪。這鼎可是通天的,您能隨便打聽嗎?”這話意思很清楚了,能幫助巫師通神的動物,就刻在青銅器上。擁有了青銅器,也就擁有了神權,擁有了統治人世的權力。所以一些學者認為,商代經常遷都,主要原因就是找銅礦。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大多是按照面具的形式鑄造的。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動物紋飾,往往以臉部的形象為主體,而身子只是臉部的陪襯。這就是面具的來歷。在面具上刻上動物的形象,如牛、羊、虎以及饕餮、龍等之後,巫師只要帶上面具,就意味着與動物合而為一,具備了動物通神的能力,具備了向鬼怪挑戰的能力。這時候的面具,不再是政治權力的象徵,而是神力的化身。要驅逐鬼怪,首先要嚇唬它們,所以面具造得總是特別恐怖。李澤厚說:“各式各樣的饕餮紋樣以及以它為主體的整個青銅器其他紋飾和造型、特徵都在突出這種指向一種無限深淵的原始力量,突出在這種神秘威嚇面前的畏怖、恐懼、殘酷和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