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學小史(3)
卻有一種為清流所鄙,正人所斥,洋務西學新出各書,斷不可以不看。
蓋天下無久而不變之局,我只力求實事,不能避人譏訕也。(光緒十年四月初六日日記,論讀書次第緩急)到光緒二十四年,就是我開蒙讀書這一年,正趕上光緒帝變法維新。
停科舉,廢八股,皆他所極端贊成;不必讀四書,似基於此。只惜當時北京尚無學校可入。
而《地球韻言》則是便於兒童上口成誦,四字一句的韻文,其中略說世界大勢,就認為很合用了。
次年我七歲,北京第一個
“洋學堂”(當時市井人都如此稱呼)出現,父親便命我入學。這是一位福建陳先生創辦的,名曰
“中西小學堂”。現在看來,這名稱似乎好笑。大約當時系因其既念中文,又念英文之故。
可惜我從那幼小時便習英文而到現在亦沒有學好。八歲這一年,英文念不成了。
這年鬧
“義和團”——後來被稱為拳匪——專殺信洋教(基督教)或念洋書之人。
我們只好將《英文初階》、《英文進階》(當時課本)一齊燒毀。後來因激起歐美日本八國聯軍入北京,清帝避走陝西,歷史上稱為
“庚子之變”。庚子之變后,新勢力又抬頭,學堂復興。九歲,我入
“南橫街公立小學堂”讀書。十歲,改入
“蒙養學堂”,讀到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又改在家裏讀書,是聯合幾家親戚的兒童,請一位奉天劉先生(訥)教的。
十三歲下半年到十四歲上半年,又進入
“江蘇小學堂”——這是江蘇旅居北京同鄉會所辦。因此,我在小學時代前後經過兩度家塾四個小學。
這種求學得不到安穩順序前進,是與當時社會之不安、學制之無定有關係的。
五、從課外讀物說到我的一位父執我的自學,最得力於雜誌報紙。許多專門書或重要典籍之閱讀,常是從雜誌報紙先引起興趣和注意,然後方覓它來讀的。
即如中國的經書以至佛典,亦都是如此。其他如社會科學各門的書,更不待言。
因為我所受學校教育,從上面說的小學及後面說的中學而止,而這些書典都是課程里沒有的。
同時我又從來不勉強自己去求學問,做學問家;所以非到引起興趣和注意,我不去讀它的。
——我之好學是到真
“好”才去
“學”的,而對某方面學問之興趣和注意,總是先借雜誌報紙引起來。我的自學作始於小學時代。
奇怪的是在那樣新文化初初開荒時候,已有人為我準備了很好的課外讀物。
這是一種《啟蒙畫報》,和一種《京話日報》。創辦人是我的一位父執,而且是對於我關係深切的一位父執。
他的事必須說一說。他是彭翼仲先生(詒孫),蘇州人而長大在北京。
祖上狀元宰相,為蘇州世家巨族。他為人豪俠勇敢,其慷爽尤為可愛。
論體魄,論精神,俱不似蘇州人,卻能說蘇州話。他是我的譜叔,因他與我父親結為兄弟之交,而年紀小於我父。
他又是我的姻丈,因我大哥是他的女婿,他的長女便是我的長嫂。他又是我的老師,因前說之
“啟蒙學堂”就是他主辦的,我在那裏從學於他。他的脾氣為人(豪俠勇敢)和環境機緣(家住江南、鄰近上海得與外面世界相通),就使他必然成為一個愛國志士維新先鋒。
距今四十年前(1902年),他在當時全國首都——北京——創辦了第一家報紙(嚴格講,它是第二家。
1901年先有《順天時報》出版。但《順天時報》完完全全為日本人所辦。
但就中國人自辦者說,它是第一家,廣東人朱淇所辦《北京日報》為第二家。
)。當時草創印刷廠,還是請來日本工人作工頭的。蒙養學堂和報館印刷廠都在一個大門裏,內部亦相通。
我們小學生常喜歡去看他們印刷排版。彭公手創報紙,計共三種。我所受益的是《啟蒙畫報》;於北方社會影響最大的,乃是《京話日報》;使他自身得禍的,則是《中華報》。
《啟蒙畫報》最先出版。它是給十歲上下的兒童閱看的。內容主要是科學常識,其次是歷史掌故、名人軼事,再則如
“伊索寓言”一類的東西亦有;卻少有今所謂
“童話”者。例如天文、地理、博物、格致(
“格物致知”之省文,當時用為物理化學之總名稱)、算學等各門都有。
全是白話文,全有圖畫(木板雕刻無彩色)。而且每每將科學撰成小故事來說明。
講到天象,或以小兒不明白,問他的父母,父母如何解答來講。講到螞蟻社會,或用兩兄弟在草地上玩耍所見來講。
算學題以一個人做買賣來講。諸如此類,兒童極其愛看。歷史如講太平天國,講
“平定”新疆等等。就是前二年的庚子變亂,亦作為歷史,剖講甚詳。名人軼事如司馬光、范仲淹很多古人的事,以至外國如拿破崙、華盛頓、大彼得、俾斯麥、西鄉隆盛等等都有。
那便是長篇連載的故事了。圖畫為永清劉炳堂先生(用烺)所繪。劉先生極有繪畫天才,而不是舊日文人所講究之一派。
沒有學過西洋畫,而他自得西畫寫實之妙。所畫西洋人尤為神肖,無須多筆細描而形象逼真。
計出版首尾共有兩年之久。我從那裏面不但得了許多常識,並且啟發我胸中很多道理,一直影響我到後來。
我覺得近若干年所齣兒童畫報,都遠不及它。《啟蒙畫報》出版不久,就從日刊改成旬刊(每冊約三十多頁),而別出一小型日報,就是《京話日報》,內容主要是新聞和論說。
新聞以當地(北京)社會新聞佔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是
“緊要新聞”,包括國際國內重大事情。論說多半指陳社會病痛,或鼓吹一種社會運動,甚有推動力量,能發生很大影響,絕無敷衍篇幅之作。
它以社會一般人為對象,而不是給
“上流社會”看的。因為是白話,所以我們兒童亦能看,只不過不如對《啟蒙畫報》之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