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4)
至此再無可述,要述我自己的感想給你們。第一個感想,自然是:我太幸運!在香港炮火中,敵軍和盜匪遍地行劫中,我安然無事。冒險偷渡出港、出澳,一路上安然無事,始終沒碰到一個敵兵、偽軍或土匪。不但沒有危險,即辛苦亦只往香港仔下船時不足二十華里的平路,哪算得辛苦呢?損失亦沒有什麼損失。人家或被劫若干次(走東江一路的人最多,被劫亦最苦)。我不獨沒有遇劫,而且自己棄於香港的一箱春夏衣服,還意想不到有朋友給我帶送到桂林。所以和人家談起來,任何人亦沒有我這般幸運!第二個感想便是:到處得朋友幫忙,人人都對我太好。譬如遺棄的衣物偏有人同我帶來,不是一例嗎?如上所述,從頭到尾的經過,不全是這種例證嗎?同我在香港的只有張先生(雲川)是你們熟悉的。其餘多數你們都不認得,即在我亦是新交。離港前夕,張先生以未得同行照料我,頗不放心。我即說:你盡放心,天下人識與不識都會幫忙我的。盡我身邊,一無家人,二無親戚,三無故舊,卻以人人對我好的緣故,正與家人親故同處無二,此番脫險更加證明了我的自信。第三個感想:便是盡一分心,收一分效果。這是從我和廣州第一中學的關係而發生的感想。一中學生多是兩廣人,在兩廣每每遇到人便談及我在一中的一段事。(最近又遇到坪石中大農學院一位趙教授,他開口便說:你到坪石來,我們那邊一中同學甚多,他們會歡迎你的。)好像我和一中有很深很久的關係一樣。其實我任一中校長只半年而已。不過,我卻曾為一中盡了一番心。我於十七年(1928年)7月接任校長,那時的一中**不堪。但亦難怪。因為從十五年(1926年)6月起,兩年內更換了七個校長,平均每任不過三個月多點。我接任后,逐漸整頓,在12月提出全部改造方案,轉年(十八年)實行,到實行時,我便離粵了,但全盤教職員則一個不動,由黃先生(艮庸)繼任校長以代我。一切事情都是黃先生、張先生?知)、徐先生(銘鴻)主持。自十七年經十八年、十九年一直維持到二十年夏秋間,這一班朋友才離開。改造方案(原文見《漱溟卅後文錄》,商務出版)得以執行,而且穩定下去,所以便能建立根基,遺留於後來。然而就我自己講,實不曾用許多心血精力於其間。不能不令我嘆息,盡一分心,居然亦收一分效果了。九、處險境中我的心理最後要說我處險境中的心理。我不只是一個從外面遭遇來說,最安然無事的人;同時亦是從內心來說,最坦然無事的人。外面得安全,固是幸福,自家心境坦然,乃是更大的幸福。——試問一個人盡外面幸得安全,而他心境常是憂急恐慌的,其幸福又有幾何呢?二十八年(1939年)我去華北華東各戰地,出入於敵後者八個月,隨行諸友如黃先生(艮庸)等無不說我膽子大。因為不論當前情勢如何險惡,我總是神色自若,如同無事。旁人都有慌張的時候,我總沒有慌過。此番在香港炮火中,以至冒險出港,凡與我同處的朋友亦無不看見的。所以同行范君等,一路上就禁不住稱嘆:梁先生真奇怪,若無其事!梁先生了不起,若無其事!“若無其事”這一句話,我記得他不知說了幾次呢!范君嘆我“若無其事”,亦是兼指我身體好,修養好,耐得辛苦憂勞。其實我原是心強而身並不強的人,不過由心理上安然,生理上自然如常耳。你若是憂愁,或是惱怒,或是害怕,或有什麼困難辛苦在心,則由心理馬上影響生理(如呼吸、循環、消化等各系統機能)而起變化,而形見於體貌,乃至一切疾病亦最易招來。所以心中坦然安定,是第一要事。我心中何以能這樣坦定呢?當然這其間亦有一種天分的,而主要還由於我有一種自喻和自信。自喻,就是自己曉得。我曉得我的安危,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關係太大的一件事。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不用擔心。試分別解說一下。假如我所作所為,只求一個人享樂,那麼,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又若我做事只顧一家人的生活安享,那麼,我的安危亦不過關係一家而已。但不謀衣食,不謀家室,人所共見。你們年紀雖小,亦可看出。我栖栖皇皇究為何事,朋友國人,或深或淺,多有知之者。而曉得最清楚的,當然是我自己。又假如我雖用心在大問題上,而並無所得,自信不及,那亦就沒有何等關係。但我自有知識以來(約十四歲后),便不知不覺縈心於一個人生問題,一個社會問題(或中國問題),至今年近五十,積年所得,似將成熟一樣。這成熟的果實是:一是基於人類生命的認識,而對孔孟之學和中國文化有所領會,並自信能為之說明。一是基於中國社會的認識,而對於解決當前大局問題,以至復興民族的途徑,確有所見,信其為事實之所不易。前者必待《人心與人生》、《孔學繹旨》、《中國文化要義》三本書寫定完成,乃為盡了我的任務。後者雖有《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鄉村建設理論》(一名《中國民族之前途》)、《我努力的是什麼》(最近在香港發表)三書出版,已見大意,仍有待發揮和奔走努力,以求其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