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學小史(2)
十歲前後(七八歲至十二三歲)所受父親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項:一是講戲,父親平日喜看京戲,即以戲中故事情節講給兒女聽。
一是攜同出街,購買日用品,或辦一些零碎事;其意蓋在練習經理事物,懂得社會人情。
一是關於衛生或其他的許多囑咐;總要兒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體。例如:正當出汗之時,不要脫衣服;待汗稍止,氣稍定再脫去。
不要坐在當風地方,如窗口、門口、過道等處。太熱或太冷的湯水不要喝,太燥太膩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線不足,不要看書。諸如此類之囑告或指點,極其多,並且隨時隨地不放鬆。
還記得九歲時,有一次我自己積蓄的一小串錢(那時所用銅錢有小孔,例以麻線貫串之),忽然不見。
各處尋問,並向人吵鬧,終不可得。隔一天,父親於庭前桃樹枝上發現之,心知是我自家遺忘,並不責斥,亦不喊我來看。
他卻在紙條上寫了一段文字,大略說:一小兒在桃樹下玩耍,偶將一小串錢掛於樹枝而忘之。
到處向人尋問,吵鬧不休。次日,其父親打掃庭院,見錢懸樹上,乃指示之。
小兒始自知其糊塗云云。寫后交與我看,亦不做聲。我看了,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懷慚意。
——即此事亦見先父所給我教育之一斑。到十四歲以後,我胸中漸漸自有思想見解,或發於言論,或見之行事。
先父認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勵,他不同意的,讓我曉得他不同意而止,卻從不干涉。
十七八九歲時,有些關係頗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聽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學。
那些事例,待後面即可敘述到。三、一個瘠弱而又呆笨的孩子我自幼瘠瘦多病,氣力微弱;未到天寒,手足已然不溫。
親長皆覺得,此兒怕不會長命的。五六歲時,每患頭暈目眩,一時天旋地轉,坐立不穩,必須安卧始得;七八歲后,雖亦跳擲玩耍,總不如人家活潑勇健。
在小學裏讀書,一次盤杠子跌下地來,用藥方才復蘇,以後更不敢輕試。
在中學時,常常看着同學打球踢球,而不能參加。人家打罷踢罷了,我方敢一個人來試一試。
又因為愛用思想,神情顏色皆不像一個少年。同學給我一個外號
“小老哥”。——廣東人呼小孩原如此的;但北京人說來,則是嘲笑話了。
卻不料後來,年紀長大,我倒很少生病。三十以後,愈見堅實;寒暖饑飽,不以為意。
素食至今滿三十年,亦沒有什麼營養不足問題。每聞朋友同儕或患遺精,或患痔血,或胃病,或腳氣病;在我一切都沒有。
若以體質精力來相較,反而為朋輩所不及。久別之友,十幾年以至二十幾年不相見者,每都說我現在還同以前一個樣子,不見改變,因而人多稱讚我有修養。
其實,我亦不知道我有什麼修養。不過平生嗜欲最淡,一切無所好。同時,在生活習慣上,比較旁人多自知注意一點罷了。
小時候,我不但瘠弱,並且很呆笨的。約莫六歲了,自己還不會穿褲子。
因褲上有帶條,要從背後系引到前面來,打一結扣,而我不會。一次早起,母親隔屋喊我,為何還不起床。
我大聲氣憤地說:妹妹不給我穿褲子呀!招引得家裏人都笑了。原來天天要妹妹替我打這結扣才行。
十歲前後,在小學裏的課業成績,比一些同學都較差。雖不是極劣,總是中等以下。
到十四歲入中學,我的智力乃見發達,課業成績間有在前三名者。大體說來,我只是平常資質,沒有過人之才。
在學校時,不算特別勤學;出學校后,亦未用過苦功。只平素心理上,自己總有對自己的一種要求,不肯讓一天光陰隨便馬虎過去。
四、經過兩度家塾四個小學我於六歲開始讀書,是經一位孟老師在家裏教的。
那時課兒童,入手多是《三字經》、《百家姓》,取其容易上口成誦。
接着就要讀四書五經了。我在《三字經》之後,即讀《地球韻言》,而沒有讀四書。
《地球韻言》一書,現在恐已無處可尋得。內容多是一些歐羅巴、亞細亞、太平洋、大西洋之類;作於何人,我亦記不得了。
說起來好似一件奇特事,就是我對於四書五經至今沒有誦讀過,只看過而已。
這在同我一般年紀的人是很少的。不讀四書,而讀《地球韻言》,當然是出於我父親的意思。
他是距今四十五年前,不主張兒童讀經的人。這在當時自是一破例的事。
為何能如此呢?大約由父親平素關心國家大局,而中國當那些年間恰是外侮日逼。
例如:清咸豐十年(西曆1860年)英法聯軍陷天津,清帝避走熱河。
清光緒十年(西曆1884年)中法之戰,安南(今越南)被法國佔去。
又光緒十二年(西曆1886年)緬甸被英國侵佔。又光緒二十年(西曆1894年)中日之戰,朝鮮被日本佔去。
又光緒二十一年(西曆1895年)台灣割讓給日本。又光緒二十三年(西曆1897年)德國占膠州灣(青島)。
又光緒二十四年(西曆1898年)俄國強索旅順、大連。在這一串事實之下,父親心裏激動很大。
因此他很早傾向變法維新。在他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