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住人》第四章(2)
阿熏經常隨意地展開想像,設想假如自己是某個人的兒子會怎樣怎樣,某個人是自己的哥哥會怎樣怎樣,並獨自一人暗暗竊笑。假如自己是烤肉店老闆的兒子,每天會被包圍在烤肉的煙霧裏,熏得眼淚流個不停,從早到晚盡吃烤肉套餐,到了學校被同學們譏笑渾身一股大蒜氣味。韓國父親經常酩酊大醉,一喝醉就用韓國話嘰里呱啦地說教一通,而不管他說什麼,自己都得小心翼翼地回答:沒事沒事,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假如那個蹦蹦跳跳的女孩是姐姐的話,自己就不得不跟她一樣蹦蹦跳跳地走路,甚至整條商業街上的人走起路來都會蹦蹦跳跳的。假如“巨人”棒球隊的長島茂雄是父親的話,那自己就讓他拚命在小小的球上籤上大名,然後拿去賣給同學,一百日元一個,輕輕鬆鬆地賺一大把零花錢。假如著名歌手美空雲雀是母親的話,她一定會教自己學唱歌,每天等母親工作結束后,一起出去吃碗叉燒面,讓母親把《悲情酒》當成搖籃曲唱給自己聽。假如麻川不二子是姐姐的話,就一起和她背上帳篷去登山,晚上兩人睡在同一個睡袋裏,望着滿天的星星,直到東方日出。反正家人早晚要離別,一個個消失的,既然家庭的親情如此無常,還不如把到公園裏來的人當作自己的家人。阿熏在與公園的牆壁面對面默默地對話時,不知什麼時候“發明”了這種家庭觀念。等到四周光線暗淡,公園裏的路燈亮起時,虛幻的“公園家族”的人們便都離散而去。一直到第二天再來公園為止,阿熏在這段時間裏必須讓自己成為常盤家的次子。看上去,阿熏只是在公園裏很無聊地玩耍,但他還是執着地等待着。他等待着自己自由的那一時刻。只有杏珠心裏明白:在獨自玩耍的阿熏的肩膀上,馱着從過去就一直積壓下來的沉重的悲傷。管教弟弟是當哥哥的責任。阿葵不知道是不是有過這樣的家訓,但他為了打發自己的無聊,無論如何是需要阿熏這個弟弟的。每當阿葵與阿熏面對面的時候,他總要仔細地確認:“喂!你可是我的弟弟喲。”阿熏預感到他又要訓斥自己了,於是老老實實地點點頭。阿葵又接着問:“十年後你還是我的弟弟,對吧?”“也許吧。”“什麼也許?!”阿葵二話不說,拳頭已經掄了上去。“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十年後會幹什麼?你現在十一歲,等你二十一歲時你想做什麼?”阿熏剛說了聲:“不知道。”拳頭又掄了上來。阿熏假裝思考的樣子,拖延着時間,然後慢吞吞地說:“我想我會給阿葵哥當幫手吧。”阿葵只有一半臉露出了笑容,說:“你真的這麼想嗎?”一邊說一邊揣摩着阿熏的表情後面到底在想什麼。阿熏經過平日長期的鍛煉,已經懂得怎樣去對付他,才不會讓自己多受皮肉之苦,他練就了一副專門用來對付阿葵的毫無表情的面孔。如果讓阿熏去欺騙杏珠,他會覺得有種罪惡感,而騙騙阿葵,實在是易如反掌。阿熏的率真是受杏珠的影響,而那些邪惡的東西則來自阿葵的真傳。“我十年後就二十七歲了,大學畢業以後,先在老爸的朋友開的公司里幹個秘書之類,學會怎麼當一個經營者,因為‘常盤商事’還得由我來繼承啊。不過,假如我的人生平淡無聊的話我才這樣做,其實我的理想是開創一個完全不同的未來。反正再怎麼繞圈子,最後還是要去當‘常盤商事’的社長,不如年輕的時候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既想當一名婦產科的醫生,又想自己開個餐館或者酒吧……我不會向任何人卑躬屈膝的,只需要向天皇低頭就行了。我什麼都不怕!我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聊,無聊會要了我的命的。我不能就這麼輕易地去死,所以我必須克服無聊,做個戰勝無聊的天才。你明白嗎,阿熏?你的任務就是幫助我一起去戰勝無聊!”根據對阿葵平時言行的觀察,阿熏知道他是從心底里感覺到無聊。他有時候搬出放在客廳角落裏的祖父留下的留聲機,一邊曬太陽,一邊反反覆復地聽貝尼·古德曼用單簧管吹奏的華爾茲舞曲。過一會兒,又一門心思地在磨刀石上磨起叉子來,磨得叉子尖像針一樣鋒利,簡直可以刺進地板了。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磨叉子呢?就是因為無聊。還有的時候,阿葵躲在衛生間裏,把潔牙線扯出兩米來長,將線的兩端固定在牆上,然後將潔牙線嵌在兩顆門牙中間,來回移動着自己的身體。為什麼用牙齒玩走鋼絲般的遊戲呢?也是因為無聊。阿葵經常會像念口頭禪似的對阿熏說:“你這個孤兒真愜意啊,我也想當孤兒試試呢。我要是個孤兒,就可以擁有和現在不同的感情表達方式,絕對不會感到無聊。一想到十年後我將更加無聊,我真的是坐立不安呢。喂,阿熏,想想辦法呀!”既然活得這樣無聊,還不如老老實實地讓無聊把命要去豈不是更好?阿熏用奉承的笑容掩飾了心裏的詛咒。阿熏也展開思緒的翅膀,想像起十年後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二十一歲的阿熏,一定比十一歲時的阿熏更加自由吧,到那時,該輪到自己出頭了吧。單純的少年往往會覺得世界上只有自己最不幸,他們在對眼前的不幸嗟嘆不已的同時,又對未來寄予了過多的期待。他們決不想再回到從前去,儘管對他們來說,這個“從前”是那麼短暫,但如果他們回到從前的話,又會遭遇到不幸。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