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場陰謀
鄧一川承認,自己的確是忽略了這個人。
在裏面的時候,他想到過太多人,甚至對市府秘書長王維民,都前前後後想了多次,但就是沒想他!
這人叫柳建楓。吉東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
在吉東,這兩年有一個“鐵三角”的說法。在吉東官場,尤其私下,很熱門。
陳原沒擔任吉東市長以前,田中和跟常務副市長王華偉的親密關係就已結成,號稱“吉東雙雄”。田中和曾經信誓旦旦向王華偉保證,吉東市長一職,非他莫屬。沒想原本排名在王華偉之後的陳原最後勝出,算是曝了一個大冷門。
這令王華偉十二萬個不舒服。說咬牙切齒一點不為過。
柳建楓是跟陳原同期到任的。有傳聞說,那位首長一手否決了王華偉,硬性將排名靠後但同是市委常委的陳原提攜到市長位子上,為了平衡,另一方也趁勢派了柳建楓到吉東。
柳建楓到吉東后,一開始還中規中矩,看不出私底下有什麼動作。但僅僅一年,他便明確地站到了書記田中和這邊,跟王華偉一道,三人結成“鐵三角”。
沒出事以前,鄧一川已經領教到鐵三角的厲害。吉東這兩年有個怪現象,就是班子之間的矛盾公開化,常態化。
將一件非正常的現象變成常態,這也算是奇迹。
更奇的是,吉東很多事,高層追求的不是大家趨於一致,而是堅決不一致。
這麼講吧,凡是田中和做出的決定,另外兩個馬上呼應,形成一種陣勢。王華偉想做的事,提到會上田中和必投贊成票。政法委書記柳建楓看上的人,田中和一定會變着法子用起來。
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孤立陳原。
但鄧一川同時也覺得,鐵三角三位中,真正對陳原形成威脅的,也就田中和跟王華偉。
對鐵三角的另一位,政法委書記柳建楓,鄧一川真是輕視了。
沈丹這晚告訴他,老師的死,很可能跟柳建楓有關。
葉芝老師親口告訴她,被妹妹葉綠借去的五十萬,是柳建楓帶一個女人送去的!
當時陳原出了差,去省城海州向省里彙報工作。有天晚上葉芝正在書房讀書,門鈴突然叫響。葉芝起先沒理,陳原不在家的時候,葉芝輕易是不放人進來的。這是陳原叮囑過的,就怕一些人趁他不在,往家裏送東西。
“我不知情的禮,一樣也不能收,哪怕一根蔥。”這是陳原的原話,葉芝這點上遵守得很好。
那晚門鈴個不停,像是有啥急事,葉芝就不能不理。她從上面看到是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不認得,男的是柳建楓。政法委書記上門,葉芝就不能不開了。
那晚柳建楓在家裏坐的時間並不長,葉芝說,也就十分鐘不到吧。先是問市長在不?聽市長去了省城,柳建楓很遺憾地說:“來的真是不巧。”進而又道,“沒關係,改天我再找市長專門彙報。”
然後就向葉芝介紹那女的:“這是社保局陳嵐副主任,咱吉東的大美女,剛才在路上,恰巧給碰到了,聽我找市長彙報工作,她說還沒到市長家認過門呢,我就斗膽將她也帶了上來。嫂子不會有意見吧?”
葉芝哪敢說有意見,忙起身道:“是陳主任啊,這麼年輕。”
陳嵐的確年輕,三十齣頭,又長得白凈,加上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就像二十多歲。
“一直想來認個門的,只是沒有機會,今天托柳書記福,算是實現了這個心愿。”陳嵐說話也很溫柔,分寸感把握得尤其好。
葉芝看着她的樣子,不像是官場中那種是非人,跟她家來過的那些勢利女人比起來,要內秀得多,心裏竟然對陳嵐有了幾分喜歡。
那天柳建楓和陳嵐什麼也沒說,葉芝給他們沏了茶,兩人一口未喝,坐了一會就走了。
葉芝送完客人再回到家中,猛然發現廚房裏多了個水果箱。這箱子怎麼進來的,葉芝真還沒注意到。因為有之前陳原的多次提醒,葉芝趕忙打開水果箱。
一看,傻眼了。水果箱裏確實有水果,但只有六個,下面,竟是報紙包起的一大撂錢。
葉芝嚇壞了,這可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多的錢。趕忙就往樓下追,可樓下哪還有二位的影子。她想打電話給他們,讓他們馬上拿走,但葉芝沒有他們二位的電話。
到這時候葉芝才明白,柳建楓根本不是來找陳原彙報工作,而是算計好陳原不在家,特意帶人送禮來的。
葉芝雖然不知道這位姓陳的女人送這麼多錢幹嘛,但她知道,這錢絕對不能收。
回到樓上,葉芝緊着就跟陳原打電話。不巧的是,陳原那天正跟首長在一起,電話關機,死活打不通。葉芝急得頭上汗都出來了,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而且又是這麼一大筆錢。
這可咋個是好?
二天一早,葉芝趕到市委,想找到柳建楓辦公室,當面將事情說清楚。到了市委,柳建楓秘書劉暢告訴她,柳書記一早就去省里了。葉芝沒說什麼事,這種事肯定不能告訴秘書。
葉芝又按頭天晚上柳建楓說的,去社保局找陳嵐,非常湊巧的是,這天陳嵐也沒上班,說是家中老母親生病住院,陳嵐給母親看病去了。
兩邊找不到人,葉芝正愁着這事怎麼辦,手機突然響了。
是她妹妹葉綠打來了,葉綠像是遇到十萬火急的事,問葉芝在哪?葉芝告訴葉綠,她剛從社保局出來,準備回家呢。
“姐,你快點,我這邊出了事,你得救我。”
葉綠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哭,葉芝想不出妹妹葉綠能出什麼事,但她只有這一個妹妹,雖然葉綠很令她煩,但葉綠有事,她不能不管。
葉綠居然是跑來跟葉芝借錢的!
葉綠說,她做生意借了高利貸,生意賠了,對方追上門來討債,今天要不把錢還上,對方會砍掉她一隻手。
“沒聽過你做生意啊,你又不缺錢花,做什麼生意?”葉芝納悶。
“期貨。”葉綠哭哭啼啼說。
葉芝再三追問下,才知道早在半年前,葉綠和女兒章小萱經不住別人誘惑,在一家叫銀河的期貨公司投了不少錢。開始確也賺到不少,後來她們野心越來越大,竟然瞞着所有人,跟另外一家叫國合金融的私人貸款公司借了款。
數目還不小,四十萬。
“天啊,四十萬。”葉芝叫了一聲。
葉芝對這些事很少懂,她這輩子從沒沾手過生意,什麼期貨啊高利貸啊,一竅不通。對葉綠所說的利滾利,以及對方追債方式,更是聞所未聞。
葉綠的樣子嚇壞了她,葉綠跪在地上,一邊傷心地哭,一邊給葉芝磕頭,說葉芝不救她,她和小萱都就沒命了。她也不想活了,借不到錢,她就從樓上跳下去。
就這麼著,葉芝糊裏糊塗,就將水果箱裏的錢借給了妹妹葉綠。本來只想給葉綠四十萬的,可葉綠一看到那一撂錢,馬上眼紅,未等葉芝說那錢有多少,一把搶了過去。
葉芝原以為,妹妹會講誠信,她說好一個月後扳了本就還給她。為此葉芝還精心瞞了陳原一月。一月後,葉芝給葉綠打電話,葉綠非但不提那筆錢,又哭着告訴葉芝,她被人追殺,吉東呆不下去了,得去外面躲一段時間。
這個晚上,鄧一川算是搞清了這五十萬是怎麼回事。簡單來說,就是柳建楓帶着陳嵐送她家五十萬,然後這筆錢被他丈母娘葉綠借走。然後葉綠賠了錢,至今沒還上。
葉芝一直未將這事告訴陳原,不敢告訴。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但又無力解決。葉綠非但不還給她錢,陳原出事後,葉綠真還拿話威脅過葉芝,說再敢找她要錢,就去舉報。
反正葉芝家的錢也是人送的,又不是她辛苦掙來的。
“混蛋!”鄧一川氣得拍起了桌子。
沈丹又說:“這事老師只跟我講過,也是她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老師再三叮囑,這事絕不能講出去。一川你知道不,首長這次來,就是過問此事,可我……”
沈丹咬住了嘴唇,不敢說下去。
“首長,他也知道了?”鄧一川臉都白了。似乎瞬間,他也明白了首長車裏那番話的真實意思。
陳原果真是凶多吉少啊。謹慎了一輩子的葉芝阿姨,竟然給丈夫埋下這樣一顆地雷。
沈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也不清楚,但聽首長話里的意思,好像對這件事很震怒。”
不震怒才怪。如果曾經的傳聞是真,陳原真是首長一手操作上來的,這五十萬,就等於是狠狠打了首長的臉。萬一要層層追責的話,首長都脫不了干係。
“你跟首長怎麼說?”鄧一川又問。
“我沒敢說有,也沒敢說沒有。首長問我幾次,我就使勁搖頭,一句話都不敢講。”
鄧一川笑笑,這種事只要做了,別人不可能不知。首長那耳朵,什麼聽不到?
瞞是根本瞞不過去的。
“這事你應該明確告訴首長。”鄧一川徑直說。
沈丹使勁搖頭:“我不敢,首長要是知道老師這麼做,市長就再也沒有出來的可能。而且老師這邊,我怎麼跟她講?”
鄧一川明白了,看守所出來,沈丹那樣緊張,原來是有理由的。
他沒有怪沈丹,換上他,可能也不敢把實情告訴首長。但有一件事他還是不明白,就算葉綠不還錢,這事也是秘密,不會有太多人知道。可眼下怎麼滿小區都在傳這五十萬呢?
“柳建楓讓別人跟老師討錢,老師還不了,這些人就四處放風,想用這個法子逼老師。”沈丹道。
鄧一川驚住了。
葉芝的死被吵得沸沸揚揚,說法多得簡直無法歸類。
早上醒來,鄧一川發現章永森不在,潘美蓮做好了早餐在等他。
鄧一川問章永森去了哪。潘美蓮一邊在微波爐熱豆漿,一邊說:“天剛亮就出去了,估計是打聽事兒去了。”
“打聽什麼?”
“你葉阿姨的死啊,還能是什麼?”潘美蓮停下手裏的活,望住他說。
鄧一川哦了一聲。章永森變化的確很大,葉芝出事到現在,章永森一直沒消停,四處奔走。跟鄧一川不同的是,鄧一川想搞清被柳建楓派去討要錢的究竟是什麼人,這些人對葉芝做了什麼?
這個沈丹也不清楚,老師沒跟她講過具體是誰。
而章永森卻在找葉綠,他一口咬定,就是葉綠害死了葉芝。“她那人,啥事做不出來啊。”
章永森發誓要把前老婆葉綠找回來。
洗完臉,鄧一川就着豆漿吃了兩個包子。包子是潘美蓮前天蒸的,吃時放鍋里熱一下。雞蛋韭黃餡的。鄧一川這輩子吃過不少包子,吃來吃去,最喜歡的,還是母親包的包子。
母親包的包子皮薄、餡足,味道跟老家的山水一樣綿長。他閉上眼,就能想起母親弓着腰擀麵的情景。小時候,母親常常會去揀一些山上的野菜回來,給他和妹妹包各式各樣的包子。
母親的手靈巧極了,她擀的包子皮又勁道又柔軟,很少有煮到鍋里倒了肚子的情況。鄧一川的老家在龜山,也是吉東下面一個縣,山區。那地方的人愛吃餃子和包子,將餃子煮爛餡爛到鍋里稱作“倒肚子”。
當地人還有一個說法,看誰家媳婦手巧不巧,就驗餃子。只要不倒肚子,就說這家媳婦手巧。
前些年回去,母親還說,地不讓種了,種了也不值錢,不如到鎮子上開家包子館,專門賣包子餃子去。
鎮子叫旺水鎮,小時很熱鬧的,現在沒多少人了。
母親的想法肯定要被鄧一川否決掉。“我都當秘書了,怎麼還能讓你賣包子呢,你和爸都少干點活,往後跟著兒子享福吧。”
福沒享到,眼淚卻流了一地。
鄧一川昨晚跟母親通了電話,聽到他出來,母親高興壞了,一再問,這下真沒事了吧,不會再進去了吧?鄧一川咬牙說:“不會了。”
鄧一川告訴母親,暫時還不能去老家看他們,讓父母安心,等把有些事處理完,他回去謝罪。
他真的用了謝罪兩個字。驚得母親連連說:“你這孩子,什麼罪不罪的,沒事就好,媽就盼着你沒事。安心忙你的,忙完回家來,媽給你包餃子。”
鄧一川怕母親問寶貝孫女小露,借故身邊還有人,聊了幾句就將電話掛了。
此刻看着包子,鄧一川又想起母親來。
當秘書的時候,鄧一川還吃過葉芝親手包的包子。那是跟母親的味道完全不同的又一種包子,精緻、秀氣,看着像藝術品。
有文化的人,包出的包子也滿含着文化,讓人真心不捨得吃。
好景不再。
草草吃完早飯,鄧一川下了樓。
小區相比前幾日平靜了許多。鄧一川來到六號樓前,他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上到樓上去。
到現在為止,他們對事發當天葉芝家裏的情況一無所知。沈丹是找人打聽過,但所有人對此話題都很敏感,大家紛紛搖頭,表示什麼也不知道。
葉芝的死目前成了吉東一大禁忌。
這越發加重了鄧一川的猜疑,鄧一川決定解開這禁忌。
樓下幾個老頭在低聲說話,議論的自然是葉芝這事。見他過來,其中一個猛地拽了另外兩個的衣襟,往五號樓那邊去了。
那老頭是市府大院裏退下來的,為兒子的事,曾經找過陳原。老頭的兒子在一家企業上班,企業垮了,兒子下崗了。老頭認為自己是老幹部,市裡應該照顧,自己跑好了單位,找陳原要將兒子調進博物館。那時博物館正在新修,各方神仙都在伸手往裏塞人,一時人滿為患。陳原又兼着市編製委領導小組組長,沒他發話,編製就弄不到手。
這事陳原當然沒答應,結果老頭在市政府鬧了差不多半月,還往政府大門口貼過類似大字報那種東西。說陳原跟某幾個女的有染,都是捕風捉影造謠生事。最後陳原火了,讓公安把老頭帶走,關了一周。
鄧一川來到樓口處,陳原家在八樓,可以坐電梯,也可以走上去。他正要摁電梯,突然閃出一個人來。一看正是那天夜裏見過的大個子。
大個子沖鄧一川伸了伸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又瞅瞅四處無人,壓低聲音跟鄧一川說:“不好意思鄧秘書,現在還不能上去,現場仍處在封鎖狀態。”
“呃?”鄧一川故作驚訝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看住大個子。
大個子被鄧一川看得有點發怵,紅着臉道:“鄧秘書可能不記得我了吧,我叫張力勤,那年……”
鄧一川忽地記起他來。
“我認得你,張力勤,怎麼能不認得呢?”鄧一川一時有些興奮。他真是記起了張力勤,不只是記起了張力勤的名字,更是記起了一件事。
一件跟市委書記田中和有關的事。
兩個人正說著話,樓那邊突然響來腳步聲,間或還夾雜着說話聲。張力勤一陣緊張,神色慌張地道:“鄧秘書快把你電話給我,有空我聯繫你。”
看着張力勤緊張的樣子,鄧一川意識到此處不可多留,快快報了電話號碼,搶在樓那邊一行人走過來時,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