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狀態》 八
我決定不再在這種幼稚的事情上浪費筆墨。
所謂的早戀,好比兩條還沒長大的小狗,你咬我的尾巴,我咬你的尾巴,在原地轉圈圈。
轉了幾圈,累了,然後各自分開。
我從前的一篇文章《冷月無聲》曾經對此有所涉及,並回顧了在西安上大學前的生活。
現在全部抄上,算是有了個了結——偶爾翻起舊時照片,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
我站在擺出各種臉色的人群里,雙眉緊鎖,就有點憂國憂民的意境。
當時我還曾刻意地留起了鬍子,希望給即將奔赴五湖四海的學子們留下飽經風霜的印象。
我在別人的留言本里常用的句子是:十年後街頭相逢如何如何。
於是有人真的對我說:“你看起來很滄桑”
看起來很滄桑的我,那時蜷縮在教室最後一排的某個角落裏,時常抬頭對窗外的冷月發幾聲感慨,但沒人注意,他們都忙着做題。
我身邊幾步遠處是紙做的垃圾箱。
班主任正在上課,就說垃圾箱怎麼能放在老師旁邊呢,啊?“小人,地地道道的小人”
這話是我對着她說的,她扶着腰遠遠地走在前面。
但那時就有一位女孩叫人想入非非。
她遠遠地坐在第一排,小手裏總是捏一團紙蛋蛋來我的領地。
有了一些自作多情的想法之後,情況就變得多少有點尷尬。
我的習慣總是凝神眼前一處並不存在的虛物發獃。
她這時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我通常顯得比較慌亂,原因是不知該將眼光落在何處。
於是乾脆埋頭趴了桌子,聽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窗外橫着幾根電線,電線上常有叫不上名的小鳥嬉戲,紫黑色的羽毛閃耀着神秘的光澤。
嘰嘰喳喳地亂叫,開始時弄得人心煩意亂,但一段時間后發現我竟離不開那種有節奏的叫聲。
特別是傍晚,血色陽光斜射進來,陳舊的窗欞便鋪在地上,聽着窗外操場上的喧鬧與鳥叫的混音,我莫名地產生一種悲壯感,感覺正從事一項神聖的事業。
我在各類參考書的包皮上寫下諸如“穿過你黑髮的我的手”
之類的句子,它總叫人感到某種如同空氣般無所不在卻又無形的力量對青春的壓抑。
傍晚,紅雲燃燒,鳥亂窗外,一隊隊高二女生從後門一閃而過。
那扇欲倒的門好比地獄與天堂、現實和理想間的玻璃。
我因而尋覓到一種繼續堅持下去的信念。
每天我試圖記住一張面孔,等一張張生動鮮活的臉深刻在腦海中時,我也該道別了。
如果再次相見,我是準備和她們握手的。
陽光每日在某一固定時刻斜射進來,照在物理老師的小鬍子上。
“今天我們複習一下‘牛二’定律及其應用”
他的雙肩隨着語句有節奏地抖動着。
我開始在試卷的空白處寫下詩句:自由從腳下匍匐而過/我淚流滿面,相信/一些抽象的信念/因為,他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
這時我們的班花開始掏鼻孔,並脫下她右腳上的涼鞋;又有人因為聽不懂竟然哭了;兩種不同膚色的手悄悄握在一起。
他們身後的女生對我深惡痛絕,但我是紳士,不和她吵架了。
我說:“你的眼睛真的很美”
周圍的兄弟亦隨聲附和。
她從此不再憂鬱,然而拒絕和我們一幫凡夫俗子說話了。
我發現她一有機會就對英俊瀟洒的外文老師下手。
“老師,這道題怎麼做?”
她嘴裏嘟嘟着就把一雙因為熬夜顯得突出的眼睛咕嘟嘟轉起來。
多年之後唯一值得懷念的是樓頂上的一株小樹,它在鋪滿柏油的樓頂上孤獨地挺了三年,但總算活過來了。
當注意到它的確切位置正好在我的頭頂上時,我幾乎要相信我倆之間真的存在一種神秘的、無以言傳的關係。
遺憾的是我無論如何也認不請它究竟是何種樹木。
然而我無端地自信它絕對是松樹,如我般孤獨地挺立。
我便起了“孤獨松”
的筆名,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以示紀念;我開始默默祈禱它的強壯,相信它的強壯一定與我的光明前途有某種聯繫;我開始讓老爸看天氣預報,因為這有利於它的成長也適合我的複習大業。
但它總是老樣子,有時候好像要不行了。
我一個人站在泛着青白色光芒的操場上,孤獨得如同我的小樹。
同時,她面帶笑容緩緩走進我的視野,並擦肩而過。
事後我總結出一條有切膚之痛的真理:一切可有可無的事情都在無聊中誕生。
我想那時我是夠無聊了。
做早操前站在固定位置等她與我擦肩而過逐漸成為一種期待、一種嗜好,如同吸鴉片一樣變得無法自控。
我看着她從教學樓的木門閃出,又微笑着由遠及近;我看着她的服飾一天天變化,從秋天到冬天;我看着她的臉上逐漸爬上青春痘,但仍不失為一種美;最後我看得她再也不敢和我擦肩而過了,開始繞道而行。
因此我也相信哲學書里關於量變到質變的理論。
我在一張報紙上很有禮貌地寫下一些文字,準備打上草稿,再工工整整抄一遍送給她。
不料竟然一氣呵成,天衣無縫。
於是索性把草稿送去。
“字寫得好有個屁用”
這麼想來就坦然了。
操場是個叫人傷心至極的地方,幾乎所有天真無邪的故事都在這裏上演。
我雙手插着褲兜在泛着白光的土地上晃蕩時就親眼目睹過許許多多聚聚散散離離合合。
在黑暗裏仰望靜卧的教學樓,感覺它扭曲如列車,時時傳來陣陣喧囂,但大家有一天都註定要離開它走自己的路。
有月亮的夜晚,操場上的人就多了。
涼風拂過,吹動額前髮捲,你就突然發現地上有了影子。
而柳葉隨風搖晃,於是一切都動了起來。
這時一聲尖叫:“你看,你看,今晚的月亮”
眾人便隨聲附和。
我忙走自己的路,然後離他們更遠。
這時樹下的黑影把我嚇出一身冷汗,走近才發現是一對男女。
女的聲音細細的:“我當時真想扇你一巴掌”
男的就顯得有些卑賤:“我錯了,再也不了”
真給我們爺們兒丟臉。
我心裏着實有些氣憤,想着就昂起頭。
又一對迎面過來,還牽着手。
我一陣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讓路給他們。
兩人便分開了。
我從中間的空隙穿過。
女子低下頭,可能是害羞了;男子竟然大搖大擺起來,並吹起了口哨。
我終於忍無可忍,訓斥起他:“有什麼可囂張的?不就是找了個女朋友嗎?”
這話是我走出二十米后說的。
一塊地方我總不願提及,它總叫人一陣陣心痛。
我也忘不了一塊叫我用拳頭砸碎的玻璃。
考上大學后我去過兩次。
第一次去時仍是老樣子,隱隱約約有些凝固的血跡;再去時已經換了新的。
一切發生的就有些恍若隔世,只留下記憶的殘片如同一堆堆嗡嗡怪叫的綠頭蒼蠅揮之不去。
她與我靠着牆,彼此說一些毫無意義卻又急於想說的話。
我不知怎的就突然說:“你再這麼說我就生氣了”
她習慣性地揚揚頭:“生氣就生氣唄”
我就砸了。
不料玻璃就破了,手扎出了血,血順着已有了裂紋的玻璃紅蚯蚓一般往下流。
那時我倆之間總隔着一塊地方,足以夾進另外的人。
她哭得傷心,對我說些叫人難忘的話。
但後來她又幽幽地說:“總有一天,我也要叫你哭的,因為你把我弄哭了”
我便說:“不就是幾顆淚嗎?我到時候寫一部長篇小說送給你”
結果是她實現了承諾,而我沒有。
一個人躺在床上。
電視裏有人唱起憂傷的歌謠:不要問我何時再相逢,不要問我為何言不由衷。
於是我對着鏡子將蓄了三個月的鬍子剃掉。
俄羅斯的剃鬚刀就如同西伯利亞的冷風狂叫起來。
我用梳子將頭髮梳起,根根挺立如刺蝟。
風越來越大,就聽見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如鬼哭,如狼嚎。
我便對着鏡子大笑起來,有一行淚悄悄流下。
這時的窗外,冷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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