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巴別爾的秘密(中譯本序)(2)(圖)
因為他是一個猶太人。而哥薩克,正是所有猶太人的天敵。在歐洲大陸上,對猶太人的迫害不是從納粹開始的,也決不僅限於德國,其淵源可以上溯到公元70年古羅馬軍隊在耶路撒冷的屠城。從十三世紀至十五世紀,英格蘭、法國和西班牙等國都先後驅逐過猶太人。在1542年,宗教改革先驅馬丁·路德因為猶太人拒絕信奉他的新教,發表宣傳冊《關於猶太人和他們的謊言》,把猶太人稱作屠殺耶穌的劊子手和妄想統治世界的罪犯,並號召燒毀猶太教堂、學校和住宅,以期最終把猶太人“像瘋狗一樣從大地上趕走”。這個觀念流傳至今。數百年後,德國納粹仍在集會上醒目地張貼路德的這份宣言。1648年,在波蘭和俄國第一次爆發了由哥薩克統領的屠猶活動,有十萬猶太人被殺。對哥薩克來說,屠殺既是本性,又是職業。哥薩克原本不是一個種族,他們允許外人加入他們的行列,但卻從來拒絕猶太人進入他們的領地,更不準和他們共享共榮。此後,屠猶從未停止過。排猶不僅出現在沙皇頒佈的法令中,而且也化為一種極端的情緒在民間盛行。1903年至1906年,第二輪屠猶在波蘭、烏克蘭爆發:1905年,曾遇刺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下達了屠猶令,指使其僱用的哥薩克騎兵在猶太人生活區燒殺。在沙皇的授權下,屠猶成了哥薩克發揮本性和專長的一次“業務”。在這次大屠殺(Pogrom)中,有上萬名的猶太人被打致殘,數千人斃命。1918年至1920年,又有大約十萬猶太人在烏克蘭的俄國內戰戰場被無辜地殺害。1920年,在蘇波戰場上,哥薩克的紅色騎兵軍從沒有停止對猶太人的屠戮和暴行。在巴別爾1920年的日記中,處處可見他的騎兵戰友們對波蘭猶太人無休止的血腥屠殺。巴別爾後來曾說:“我什麼都能理解,但就是不理解排猶這個黑色惡魔。”在《騎兵軍》中,巴別爾曾描述過一次哥薩克的屠猶場面。在波蘭小城別列斯捷奇科,當入侵的騎兵軍正準備召集會議宣傳革命時,一個年輕的鬈髮哥薩克揪住一個白髮蒼蒼的猶太老人,將其頭夾到胳肢窩下,然後抽出匕首,利索地割斷老人的脖子,身上未濺一滴血。事畢,若無其事地招呼人來收屍……一個猶太人來到哥薩克騎兵中,無異於一個猶太人加入了納粹。這就是巴別爾隱藏身份的根由。在日記中,他管波蘭的猶太人叫“我的人民”。他從來就沒有忘記自己不但是一個俄國人,也是一個猶太人。實際上,他十八歲寫的文筆還顯蒼白的處女作《老施勞埃密的故事》,講的就是一個猶太老人因拒絕改信基督教而自殺的故事。當他主動要求參加哥薩克騎兵軍的時候,他在敖德薩的家人,包括他1919年剛新婚的妻子,都認為他這是在自殺。那麼,戴眼鏡的文學青年巴別爾為什麼又要冒死加入到猶太人的天敵中呢?讓我們溯本求源,到俄國南方海濱城市敖德薩去追尋他的童年。敖德薩地區是一個民族大融合之所。從地理特色的角度來看,北方寒冷的海港彼得格勒歐化、時新,是開新風氣之地;莫斯科是雍容、保守的內陸舊京;整個敖德薩地區則是溫暖、繁忙的商業口岸,和排猶嚴重的俄羅斯內地相比,猶太人在這裏,獲得了充分的發展自由。猶太人也不是一個種族,和哥薩克一樣,是一種文化群落。但和哥薩克相反,他們強調讀書。猶太人中最受尊重的是教長——拉比,他們不厭其煩地註解經典、參玄悟道,為大而空的理論爭吵得面紅耳赤,苦苦追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在敖德薩,重視教育的猶太人就把這種文化傳統變成了商業資源。如果說哥薩克人一會走路就能騎馬,一會騎馬就能射擊;那麼這裏中產階級的猶太人一會說話就要讀書,一開始讀書就要考試。那些像豆芽菜一樣的猶太神童們,從小就被家長逼着上各種音樂補習班,以期早早出人頭地,能到聖彼得堡演出,從而名利雙收、光宗耀祖。從巴別爾有關童年的小說,不難推想他飽讀詩書的童年、少年時光。他從小必須學太多的東西——英文、法文,還要在私塾學希伯來文。祖母曾疾言厲色地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而要讓所有人嫉妒他,就要讀書、背書、做作業——要什麼都懂。巴別爾在其後期的名篇《醒悟》及續篇中,曾以第一人稱寫了一個在苦修中、在小提琴課上泡大的厭學的孩子,他因惡補終日而四體不勤,也不知大自然為何物,何況——在東歐猶太人的母語意第緒語(Yiddish)中,原本就只有兩種花的名字,而且沒有一個鳥的名字。但同時,他的想像力卻在燃燒——他暗戀成熟的女人,飽受**的煎熬,為了自由地呼吸空氣,以至逃學野外,他想知道每一隻鳥的名字,並開始偷偷學習游泳。這是他第一次實實在在地觸摸自然和生命。可是,望子成龍的父親發現后,立即威脅要打死他。所以,可以想像當巴別爾從少年時代開始大量閱讀歐洲文學時,為什麼會尤其鍾愛莫泊桑,因為他在那裏讀到了俄國文學中少有的燦爛陽光和旺盛**。在他二十歲出頭時寫的短篇隨筆《敖德薩》中,他呼喚在這座城市誕生俄國土生土長的莫泊桑。他二十一歲時,彼得格勒當局曾指控他在短篇小說《浴室之窗》中描寫色情。在這富於調侃的短篇中,他以第一人稱寫了一個趴在梯子上偷看妓女接客的青年,失足摔落被發現后,因為對妓女的聲色不能釋懷,又恬不知恥地再次爬上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