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1)
啊,俄國**黨章!你鋪設了一條神速的鐵路穿越俄國紀事【註:指古羅斯最大的編年史彙集《往昔紀事》。】陳腐的泥淖。你使梁贊的三顆懷着耶穌的激情的單身漢的心成為《紅色騎兵報》的編輯,你之所以使他們成為編輯,就是要他們每天編寫出一張充滿大無畏的精神和粗俗的笑料的報紙。他們三人——患有白內障的加林、害有肺癆病的斯林金、腸子潰瘍了的塞切夫,——行走在後方貧瘠的塵土中,用他們的報紙在那些退役了的青壯年哥薩克、那些挂名當波語翻譯的預備役內的滑頭,以及由莫斯科派至我們政治部專列上來的勞軍姑娘們中間煽起叛逆精神與火焰。報紙——置於騎兵軍手中的硝化甘油炸藥的導火索——往往要到天黑前才編就。外省的殘陽好似一盞斜掛於空中的燈籠正在漸漸熄滅,印刷廠的燈火跟印刷機一樣充滿激情,把光芒射向四方。一直要到半夜時分,加林才走出車廂,好讓他對我們專列的洗衣婦伊琳娜難捨難割的單相思咬得他戰慄不已。“上一回,”削肩膀、臉色蒼白、高度近視的加林說道,“伊琳娜,上一回我們談了血腥的尼古拉【註:指尼古拉二世(1868—1918),俄國末代皇帝(1894—1917),亞歷山大三世之子,在位期間,俄國捲入俄日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處於崩潰的邊緣。1917年,二月革命將其推翻。1918年,根據烏拉爾斯克州蘇維埃決定,在葉卡捷琳堡被槍決。蘇聯解體后,拾其遺骨入柩,移靈至羅曼諾夫王朝歷代帝王寢陵彼得堡的彼得保羅大堂。】怎樣被葉卡捷琳堡的無產階級判處極刑,怎樣被槍決的事。現在我們再來談其他幾個暴君是如何橫死的。彼得三世【註:彼得三世(1728—1762),彼得大帝的外孫,俄國沙皇,1762年1月即位,同年7月中旬被其妻葉卡捷琳娜與情夫貴族軍官葛里高里·奧爾洛夫發動宮廷政變推翻,數日後,葛里高里的弟弟阿歷克塞將其殺死於獄中。其子保羅一世登基后,將其靈柩移至彼得堡的彼得保羅大堂。】是給他妻子的情夫奧爾洛夫活活掐死的。保羅【註:指保羅一世(1754—1801),彼得三世和葉卡捷琳娜之子,1796年至1801年的俄國沙皇,在全國推行軍事警察制度,在軍隊中建立普魯士秩序。后,其近臣及皇儲亞歷山大潛入米海洛夫斯基宮,將其殺死於卧室之中。】是被他的幾個近臣和他的親生兒子毒死的。大棒尼古拉【註:指尼古拉一世(1796—1855),保羅一世的第三子,1825年起為俄國沙皇,他鎮壓了十二月黨人起義,建立了政治警察機構第三廳,迫害普希金、萊蒙托夫、赫爾岑、謝甫琴科等自由思想家,鎮壓波蘭起義和匈牙利革命,扮演了“歐洲憲兵”的角色。】中毒而死,他兒子三月一日暴卒,他孫子縱酒無度而死……伊琳娜,這些事你都該知道……”加林抬起那隻還沒長出白翳的眼睛愛火如熾地諦視着洗衣婦,孜孜不倦地一一打開已故帝王的陵墓。弓背扛肩的他,浴滿月光,月亮矗立在高處,像是個蠻不講理的刺兒頭,印刷機在他近旁轟響,電台射出潔凈的燈光。伊琳娜靠在廚師瓦西里的肩上,聽着這低沉、荒唐的愛的表白,在她頭頂上,天空好似長滿水草的黑潭,星星於其中蹣跚而行,洗衣婦直想打瞌睡,不時在浮腫的嘴唇上畫十字,睜大眼睛望着加林。坐在伊琳娜身旁的肥頭大耳的瓦西里,一個勁兒地打着哈欠,他跟所有的廚師一樣,對於卿卿我我的談情說愛,嗤之以鼻。廚師,他們成天跟死畜的肉和活人的食慾打交道,因此廚師感興趣的都與這二者有關。瓦西里也是如此。他把褲腿高高捲起,向加林打聽了半天各國國王的王室費和公主的陪嫁,後來,他打了個哈欠,說:“阿里沙【註:加林的小名。】,都下半夜了。明兒還要過一個白天呢。該睡覺捻跳蚤去啦……”說罷,他和伊琳娜關上了廚房的門,留下加林孤零零一個人跟月亮作伴,月亮矗立在高處,像個蠻不講理的刺兒頭……我戴着副眼鏡,脖子上長了好幾個癤子,兩腿上纏着繃帶,坐在已經入睡了的池塘邊正對月亮的斜坡上。加林朝我走過來,他眼睛上的白翳閃着光,此時我正用亂鬨哄的、一味追求詩情畫意的腦子像煮粥那樣煮着階級鬥爭。“加林,”被自怨自艾和孤獨感壓垮了的我,說道,“我病了,看來我要活到頭了。我在咱們騎兵軍活得太累了。”“您是個沒有出息的東西,”加林回答說,戴在他枯瘦的手腕上的表指着午夜一點,“您是個沒有出息的東西。我們命里註定得忍受你們這些沒有出息的東西……我們正在為你們剝去核桃的硬殼。用不了多少時間你們就會看到剝凈了硬殼的核桃仁,那時你們連鼻孔里都會伸出手來撿核桃仁吃,你們就會用美妙的散文讚頌新生活,而現在,您給我安安靜靜地坐着,沒有出息的東西,別向我們訴苦,發牢騷。”他又朝我身邊挪了挪,給我纏好從我疥瘡傷口上掉下來的繃帶,然後把頭垂到他的雞胸上。夜撫慰着憂傷中的我們,輕風一如母親的裙裾,拂遍我們全身,身下潤濕鮮嫩的青草熠熠閃光。列車上印刷廠轟鳴的機器吱嘎響了一下就靜息了,一抹晨曦勾勒出天陲的輪廓。廚房門吱扭一下打了開來。四隻腳跟粗大的腳伸到了涼爽的門外,於是我們看到了伊琳娜可愛的小腿肚和瓦西里的大腳趾,趾甲是歪扭的、污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