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茲勃魯契河(圖)
六師師長電告,諾沃格拉德-沃倫斯克市已於今日拂曉攻克。
師部當即由克拉畢夫諾開拔,向該市進發。
我們輜重車隊殿後,沿着尼古拉一世用莊稼漢的白骨由布列斯特鋪至華沙的公路,一字兒排開,喧聲轔轔地向前駛去。
我們四周的田野里,盛開着紫紅色的罌粟花,下午的熏風拂弄着日見黃熟的黑麥,而蕎麥則宛若處子,佇立天陲,像是遠方修道院的粉牆。
靜靜的沃倫【註:有兩處地方稱沃倫。
一是沃倫台地,古時屬立陶宛-波蘭公國,沿德涅斯特河左岸分佈,地表為河谷所切割,呈長丘、乾溝地形。
一是沃倫領地,系公元九世紀至十八世紀歷史地區,地屆今烏克蘭及波蘭交界處。
】逶迤西行,離開我們,朝白樺林珍珠般亮閃閃的霧靄而去,隨後又爬上野花似錦的山岡,將睏乏的雙手胡亂地伸進啤酒草的草叢。
橙黃色的太陽浮遊天際,活像一顆被砍下的頭顱,雲縫中閃耀着柔和的夕暉,落霞好似一面面軍旗,在我們頭頂獵獵飄拂。
在傍晚的涼意中,昨天血戰的腥味和死馬的屍臭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黑下來的茲勃魯契河水聲滔滔,正在將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灘的浪花之結紮緊。
橋樑都已毀壞,我們只得泅渡過河。
莊嚴的朗月橫卧于波濤之上。
馬匹下到河裏,水一直沒至胸口,嘩嘩的水流從數以百計的馬腿間奔騰而過。
有人眼看要沒頂了,死命地咒罵著聖母。
河裏滿是黑乎乎的大車,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閃亮的浪谷之上,喧聲、口哨聲和歌聲混作一團。
深夜,我們抵達諾沃格拉德市。
我在撥給我住的那間屋裏,看到了一個孕婦和兩個紅頭髮、細脖子的猶太男人,還有個猶太男人貼着牆在蒙頭大睡。
在撥給我住的這間屋裏,幾個柜子全給兜底翻過,好幾件女式皮襖撕成了破布片,撂得一地都是,地上還有人糞和瓷器的碎片,這都是猶太人視為至寶的瓷器,每年過逾越節才拿出來用一次。
“打掃一下,”
我對那女人說,“你們怎麼過日子的,這麼臟,一家子好幾口人……”
兩個猶太男人應聲而動。
他們穿着氈底鞋,一蹦一跳地走動着,收拾掉在地上的垃圾。
他們像猴子那樣不發一聲地蹦跳着,活像玩雜耍的日本人,他們的脖子一個勁地轉動,都鼓了起來。
他們把一條破爛的羽絨褥子鋪在地板上,讓我靠牆睡在第三個猶太人身旁。
怯生生的貧困在我們地鋪上方匯聚攏來。
萬籟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雙手抱住它亮晶晶的、無憂無慮的圓滾滾的腦袋在窗外徜徉。
我揉着腫脹的腿,躺到破褥子上,睡著了。
我夢見了六師師長。
他騎着一匹高大的牡馬追趕旅長,朝他的眼睛連開兩槍。
子彈打穿了旅長的腦袋,他的兩顆眼珠掉到地上。
“你為什麼帶着你的旅掉轉槍頭?”
六師師長薩維茨基衝著腦袋瓜開花的旅長怒吼道,就在這時我醒了過來,原來那個孕婦在用手指摩挲我的臉。
“老爺,”
她對我說,“您在夢裏又是叫又是踢。
我這就給您的地鋪挪個角落,省得您踢着我爹……”
她的兩條骨瘦如柴的腿,支着她的大肚子,打地板上站了起來。
她把那個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掀開。
只見一個死了的老頭兒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裏,他的喉嚨給切開了,臉砍成了兩半,大鬍子上沾滿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塊鉛。
“老爺,”
猶太女人一邊抖摟着褥子,一邊說,“波蘭人砍他的時候,他求他們說:‘把我拉到後門去殺掉,別讓我女兒看到我活活死去。
’可他們才不管哩,愛怎麼干就怎麼干,——他是在這間屋裏斷氣的,臨死還念着我……現在我想知道,”
那女人突然放開嗓門,聲震屋宇地說,“我想知道,在整個世界上,你們還能在哪兒找到像我爹這樣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