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楊妡忽地心軟了,拎起小炭爐上的茶壺倒了一盞遞給張氏,「您喝口茶。」
張氏神情複雜地看楊妡一眼,默默地接過茶喝了兩口。
沒多久,馬車漸漸停下來,有個清朗的聲音在車外道:「母親,廣濟寺到了,祖母要坐軟轎上山,要不要給您也叫一頂?」
張氏撩起車簾,笑道:「不用,我同你幾位妹妹一道走上去便是。」
楊妡趁機看清了那人——約莫十五六歲,相貌周正,穿一襲綉着翠竹的素白長袍,腰間墜着一塊水頭極好的碧玉,烏黑的頭髮用玉簪簪着,有些許發梢被風微微揚起,在他耳旁飄動,斯文又不失洒脫,讓人很生好感,只是看年歲,應該不是張氏所出——假如她沒猜錯的話,張氏才二十八九歲,生不出這麽大的孩子。
那人注意到楊妡的目光,含笑問道:「路上鞍馬勞頓,四妹妹跟五妹妹身子可還好?」雖是笑着,但他的笑意卻未達眼底。
楊妡於是淡淡應付,「所幸不算太遠,沒覺得累。」
那人又看向張氏,「母親上山慢點走,不用太急,我去吩咐小廝把箱籠抬上去。」
張氏點點頭,「去吧。」
那人躬身作個揖正要離開,楊姵俯在窗口叫住他,「三哥哥,記得把我和阿妡的箱籠放在一處,我們要住同一間房。」
那人笑了笑,「好,我記住了。」
這會兒楊姵的丫鬟拿着帷帽從後面馬車過來,青菱也替楊妡戴上帷帽,小心地攙扶着她下了車。
楊妡趁機問她,「這位三少爺叫什麽名字,不是娘親生的吧?」因見青菱不太想說,又補充道:「待會見到幾位姊妹,說不定聊起什麽來,我得小心別說漏了嘴。」
青菱飛快地睃了張氏一眼,低聲答,「三少爺名叫楊峰,是先頭二太太所生。」
啊,原來張氏是繼室,難怪楊峰對她態度禮貌卻不親熱。楊妡瞭然,隨即又想起來,以前似乎聽薛夢梧提到過這個名字,可到底是因為什麽提起來的呢?
楊妡苦思冥想還是摸不着頭腦,楊姵已牽住她的手往山門走。
廣濟寺在京都名聲不算響亮,論尊貴,有護國寺,論歷史久遠,有戒台寺,論香火有潭拓寺,可廣濟寺勝在地理位置好,離皇城近,進出多是有頭有臉的貴人,非常清靜。
山門的兩側各有數棵碩大的老槐樹,濃密的樹蔭遮住了寺廟圍牆,看着就讓人神清氣爽。
穿過殿宇,再經過一大片竹林,有七八排小巧的宅院,是廣濟寺專門為香客準備的暫住之處,院落是兩進三開間帶左右廂房,少爺們帶着小廝住在倒座房,第二進院子則留給了女眷。
楊姵如願以償地跟楊妡住在同一間。
進到房間,楊妡再一次震驚了,床上鋪的被褥、掛的帳簾、桌子上擺的茶杯、矮几上供的花斛,甚至洗臉用的面盆,無一不是府裏帶過來的,難怪出門一趟會有那麽多馬車。
這才到廣濟寺,要是出了京都,豈不還得帶更多東西?
趁着楊妡四下打量的空檔,紅蓮已端來清水伺候她洗漱,紅芙則將要換的衣裳準備好了,雖然只短短一個時辰的車程,可衣裳、裙子都壓出了皺褶,肯定要換,頭髮也要重新梳得整齊些。
兩人收拾妥當,便一道往正房的廳堂給魏氏問安,楊妡終於見到了其他姊妹們。
怎麽說呢,她們的相貌大致是不差的,穿着也齊整,可就是太規矩了,毫無美態。
不管是年歲大的楊娥,還是年紀小的楊婧,都正襟危坐地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視。
杏娘最恨她們擺這種姿態,常常惡狠狠地罵,「裝什麽洋相,想看正經的,男人自會回家看自個兒婆娘,犯得上花銀子到這裏來?你們個個都記着,眼神要柔、要媚,要會說話、會勾人。」
笑的時候自然要脈脈含情,哭的時候也不能扯着嗓子乾嚎,要目中含淚,讓淚珠一滴滴順着臉頰滾落,妝容也不許弄花,梨花帶雨才最讓人心疼。
想起杏娘的話,楊妡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不知楊家姑娘們哭起來是什麽樣子,會不會跟那些到杏花樓鬧事的太太、奶奶們似的,雲鬢散亂、胭脂花粉糊了一臉?
她一時禁不住好笑,忙用絲帕掩住嘴角,靠着楊姵坐下。
自打楊妡進門,張氏就一直提心弔膽,短短几步路,這丫頭硬是扭着腰肢,如同弱柳扶風,眼睛滴溜溜地亂轉,更別說捏着帕子掩唇的姿態……楊家何曾有過這樣搔首弄姿的姑娘?
好在魏氏似乎有些倦怠,並不曾注意到這些。
張氏鬆口氣,賠笑對魏氏道:「母親,姑娘們都齊了。」
魏氏打起精神四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楊妡身上,沉聲道:「出門在外,又是佛門聖地,都規矩些,別壞了自家名聲。」
這番話,昨天魏氏已經囑咐過一遍,但楊妡沒聽到,這會兒便是特意說給她聽的。
楊妡連忙坐正身子,低低應是。
張氏等魏氏說完,起身道:「母親先稍作歇息,我領着妡丫頭去拜見方元大師,講經堂另有高僧給姑娘們講經,裏面已經安排妥當了。」
魏氏點點頭,揮手吩咐眾人離開。
楊妡跟隨在張氏身後,穿過大雄寶殿側邊的小徑來到西院的靜業堂。
門口站個七八歲的小沙彌,見到兩人也不問來意,逕自雙手合十,朗聲道:「兩位施主有禮,大師已在堂內恭候多時。」
張氏含笑道謝,再瞧眼身旁的楊妡,目光晦澀不明,卻是什麽也沒說。
靜業堂甚是清幽,院子當中一株老松樹,枝幹遒勁,針葉茂密,樹下擺着石桌石椅,一位穿着緇衣的老和尚正獨自擺棋譜。
聽到腳步聲,老和尚頭也不抬地說:「萬發緣生,皆系緣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楊妡正疑惑着什麽意思,就見張氏已然跪了下去,懇求道——
「我女兒如今身在何處,請大師指點迷津!」
方元大師視若無睹,直到擺弄完棋子,才抬起頭,露出清臞的臉龐。
楊妡訝異地發現,他的眼眸竟然是墨藍色的,而且眼窩深陷,使得眸光尤為深邃、湛然有神,像是能看透世間一切般,被這樣的眼睛駭着,楊妡雙膝一軟,跪在張氏身旁。
方元大師淡然一笑,聲音和緩平靜,宛如自九天傳來,「她不就在你身邊嗎?」
「不!」張氏大聲否認,直起腰,滿臉都是淚水,「大師佛法高深,目光如炬,想必已經知道她只是強佔了我女兒的身體,並非我親生的妡兒。」
「非也,非也!」方元大師搖頭,「一切有為法,儘是因緣合和。命中注定她跟你有這一段緣分,這是天意。」
「不可能,如果真有緣分,她該一早就托生在我肚子裏,我的妡兒才是我真正的女兒。大師慈悲,請將妡兒找回來,讓這位姑娘回到她原來的地方。」
楊妡也跟着哀求,「請大師憐憫,如今雖錦衣玉食,可我想回到從前過我自己該過的日子!」
「上天如此安排自有祂的道理,老僧一介凡人,窺探天意已是不該,絕無可能逆天行事。佛曰,緣起時起,緣盡還無,楊二太太,以前母女情分已然緣盡,這位才是你真正的緣分,且遵天命,不得忤逆。」說罷,方元大師將目光投向楊妡,「今生種種,皆是前生因果,楊姑娘既來之則安之。」邊說邊將棋子收入棋簍里,飄然離去。
楊妡猶在回味方元大師的話,冷不防旁邊的張氏站起來,劈手搧向她的臉頰,「你走,你去死,把我的妡兒還回來!」
她下手極重,楊妡踉蹌倒地,只覺得臉頰跟火燒似的,熱辣辣的痛,淚水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但張氏視若無睹,又痛罵幾聲,悲痛欲絕地離去。
「施主可要幫忙?」不知何時,門口那個小沙彌走過來朗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