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表哥不是那種人,況且五妹妹當妾也是她行為不端、輕狂無狀,她自甘下賤,別人有什麽辦法?」楊娥昂着頭,輕蔑地說著。
「你從哪裏學來這滿嘴的渾話,女四書上就寫了這個?」楊峰氣急,抬手給了她一個嘴巴子。
楊娥捂住腮幫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三哥,你竟然打我,你竟然為了那個賤人打我?她有什麽好,父親偏疼她,二表哥喜歡她,就連三哥你,眼裏也只有那個無恥惡毒的賤人?」淚水如同開了閘般洶湧而出,很快地淌了滿臉。
楊峰心下不忍,緩了神色道:「小娥,五妹妹雖親,可終究隔了層肚皮,我待她怎能跟你比?但這次確實是你的錯,你都十七了,難道不明白女子為妾的苦?同是姊妹,你怎麽就巴望她不好?」
楊娥咬牙倔強道:「對,我就是見不得她好,誰讓她那麽惡毒?我永遠忘不了,她當著那麽多人的面打我耳光,這是她的報應,我就要看她被踩在腳底下,一輩子翻不了身,一輩子不能再回這個家,讓她們母女兩個再見不得面。」
「閉嘴!」楊峰抬手又摑她一下,「五妹妹再惡毒,可她沒害過人,沒往祖母碗裏下藥。你以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早被別人看在眼裏了!小娥,你太令人失望了,祖母恨不得把你養在心尖上,你卻忍心害她生病,如果娘親還健在,她該是多麽心疼與難過。」
「不!如果娘親在,就沒有那個賤女人,也不會生下那個小賤人,娘會疼我,爹也疼我……你認那個賤人當母親,我不認!我要去找外祖母,外祖母肯定幫我!」楊娥發瘋般叫喊幾聲,雙手掩住臉,咚咚地跑了出去。
采茵與冬明遠遠地在門口說話,見她衝出來,嚇了一跳。
楊峰緊跟着出來,吩咐采茵道:「快跟着姑娘,別讓她亂跑,要是有人問起就說……就說想到了已故的二太太,心裏難受。」
采茵慌亂地應着,等跑出幾步才回過神來,先二太太過世時,楊娥才一歲左右,哪裏就記得住了,說出去也沒人肯信啊。
好在,楊娥到底是顧及顏面,沒走多遠就止了泣聲,可臉頰兩處紅腫的指印卻消不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正當采茵急得六神無主時,楊峰手裏提一隻帷帽跟了過來,低聲對楊娥道:「今兒是我衝動了,不該動手,我跟你賠不是,可你也得仔細想想,自己到底錯在哪裏。這帷帽是你頭兩年戴過的,興許小了,勉強戴上遮掩一下,回去之後好生洗把臉,別讓祖母看了憂心。」
楊娥不搭理他,一把扯過帷帽戴在頭上。
楊峰看着她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忽地又想起楊娥才從魏府回來,而外祖母——那是根本沒法用常人心思去猜度的長輩。
楊峰曾聽楊遠橋晦澀地提起,魏府老爺子不該因一時意氣娶了毛氏,結果兩個子女都沒有教導好,而且家宅也不寧。
現今的武定伯魏劍鳴,楊峰是知道的,就是個碌碌無為的昏庸之輩,而毛氏跟高姨娘的妻妾爭鬥在親戚間一直是笑柄,到現在還有人津津樂道。
就是那次,楊峰隱約猜測出父親與母親魏明容的關係並不十分融洽,或者說關係非常淡。
想到毛氏很有可能給楊娥出了什麽餿主意,楊峰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因為魏明容早逝,不管是毛氏還是魏氏,都對楊峰兄妹格外的疼愛與嬌慣,楊峰還好,早早地搬到外院去住,但楊娥就是被兩府的老人家寵溺着長大,尤其是毛氏,隔三差五就接她過去那邊住,恨不得天天摟在懷裏問張氏有沒有打罵她,有沒有苛待她,有沒有給她臉子看。
就連楊峰過去,毛氏也會擼起他的袖子看身上有沒有傷痕,再三告誡他別穿張氏做的衣裳,別吃張氏送的點心,楊峰有時候聽了都哭笑不得。
不過張氏極為識趣,關於他們兄妹的事情一概不伸手,可就這樣也能惹得一身騷,但鑒於毛氏一片慈愛之心,他也只好聽着。
而楊娥之所以長成這樣,其中未必沒有毛氏的責任。
楊峰長嘆一聲,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抬腳進了內院往晴空閣走去。
剛進院子,就見楊妡手裏捏一柄玉杵正奮力搗梨花汁,而齊楚跟兩個小丫鬟頭挨着頭在廊下挑揀花瓣。
楊峰臉上浮起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溫柔,笑着問道:「五妹妹越發能幹了,這是干什麽呢?」
楊妡笑答,「做擦手的膏脂,梨花味淡,不像桃花那麽香,爹爹也可以用。等做成了,也給三哥一些。」
「那我就先行謝過了,」楊峰寒暄兩句,四下梭巡一番,鄭重道:「我有事跟五妹妹說。」
楊妡聞言知雅意,笑道:「那就裏面說話,我請三哥喝茶。」
青菱見狀,急忙吩咐紅蓮守在了門外。
楊峰暗中點點頭,跟在楊妡身後進了廳堂。
青菱沏好茶,很快地退了出去,順道將門掩上。
楊妡直視着楊峰,很認真地說:「三哥請講。」
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瞧着,楊峰忽地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猶豫片刻才將適才楊娥的話簡略地說了說:「我不知外祖母會打什麽主意,只能提醒妹妹平常多加小心,也有個不情之請,這事請妹妹別告訴父親,小娥雖然錯得離譜,但畢竟是嫡親的胞妹,我……」
楊妡低着頭,細白的手指輕輕划著羅裙上月季花的紋路,片刻抬頭問道:「三哥,假如有天我與二表哥勢同水火,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三哥會站在哪一邊?」
她跟阿璟?楊峰愣住,思量會兒才道:「要真有那麽一天,定然是阿璟不對,我、我會幫你。」
可見魏璟在楊峰心中地位仍是非常重要,否則他不會猶豫。不過能有這樣的回答,楊妡已經頗感意外,輕聲笑了笑,「謝謝三哥,我還想問,只有千年做賊沒有萬年防賊的,我該怎樣小心?」
楊峰無言以對,楊妡極少出門,就是到外院也不過是往竹山堂去,再沒有別的去處,所要小心的就只要內宅,換句話說,就只有楊娥,或者……還有他自己吧,畢竟上次是他帶着魏璟去內院的。
楊妡倒也沒勉強楊峰迴答,只是又謝過他一遍,「三哥放心,我承您的情,不會告訴父親。」
楊峰點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晴空閣。
夕陽西移,將天邊的雲彩暈染得五彩斑斕,霞光透過糊着綃紗的窗欞透射進來,昏黃而暗淡。
楊妡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茫然地看着暮色一層層地籠罩下來,只覺得滿身是汗、周身發冷,整個人像是浸在冰水裏,掙扎着找不到可容她抓住的浮木。
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張氏經歷過的無助……公婆靠不得,丈夫信不得,唯一能給她安慰的就是女兒,可是有一天,連女兒也變成了陌生人,換作是誰,都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可現在張氏對她那麽好,把她當成親生閨女一般看待……
楊妡突然就落了淚,掏出帕子胡亂擦了擦,披了件薄綢披風,急匆匆地往二房院子走。
二房院子已經掌了燈,屋檐下兩隻紅燈籠發出溫暖的光,因被風吹着,地上的光暈隨之搖曳不停。
楊遠橋還沒回來,張氏站在燈前,用發簪挑蠟燭的燭芯,她精緻美麗的臉被燭光照着,溫潤柔和,熠熠發亮。
楊妡低低呼口氣,笑着問道:「娘,您還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我去給您做?」
張氏回過頭,笑道:「下半晌才吃過,還沒覺得餓,不過是陪你爹稍用點。這會該放飯了,你回去吃吧,等久怕涼了,累得阿楚也跟你吃冷飯。」
楊妡走上前,伸手攬住張氏腰身輕輕抱了抱,「娘要是想起什麽愛吃的就告訴我,別餓着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