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婉覺得自己耳邊轟隆隆一片,她彷佛聽到衛太妃在道喜,又聽到嘉甯公主發脾氣翻了果盆,最後只聽得太后一個人的聲音,語調依舊溫和,「行了,回衡陽宮吧,不是還有葯得喝嗎?別耽誤了喝葯的時辰,身子還得好好養着,等嘉瑜那孩子回來見上一面呢。」
阿婉於是迷迷糊糊地跟着衛太妃離開,回到衡陽宮之後,衛太妃瞧阿婉臉色不好便讓她下去休息,阿婉應下,道午時便過來。
她回了屋裏蹲坐在床邊,對面木窗還半開着,屋外的荒涼闖進她的眼裏,沒多久天上又開始飄雪,北風卷着雪花往窗邊飄,在窗台上面堆了薄薄一層。
她雙目漸紅,將臉埋進膝蓋里,整個人開始發抖,那些冰冷的雪花猶如積在心尖上,還未來得及融化便開始滲入,帶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
良久,阿婉抬起頭,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撲顫,她起身走到窗邊去,風雪撲面而來,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清醒。
妄想了這麽些年,是該清醒了,他身分尊貴高高在上,縱使不是嘉甯公主也該是其他尊貴的姑娘小姐,自己不過一個宮女,這種心思不該有的。
這些年來,她心裏也就這個惦念了,從今往後就這麽匿到心底去,供着養着,遠遠看着。
阿婉闔上窗,心想,她該知足了。
小皇帝皺着小臉,這些書看得他都困了,可又不敢停下,對面坐着許硯行。
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小皇帝啪嗒放下書,「朕困了。」
許硯行闔上手裏的摺子,「繼續。」
小皇帝努努嘴,又想起什麽來,道:「母后說你要娶朕的皇姊,說朕同你以後不僅是君臣還是親戚,要朕好好聽你的話,既然如此,那朕便繼續看下去吧。」
許硯行眉頭微皺,看小皇帝埋頭看書,索性出了御書房將尚青雲喊了過來,質問他,「陛下說的,是怎麽回事?」
尚青雲心下咯噔一聲,瞅這樣子太後娘娘是還未告知許大人,他又一次陷入兩難,生怕太後娘娘有別的打算,可這邊許硯行又逼着,他暗自啐了一口,奴才真不是好乾的活。
不過陛下既然已經開口,這消息權當是陛下透漏出去的,這麽想着,他才道:「回許大人,奴才也不曉得是怎麽回事,只不過太後娘娘今日上午召見了衛太妃,說是決定將嘉甯公主許給您。」
許硯行目光驟冷,丟下一句話,「在這看着。」
「奴才遵命。」尚青雲哎喲兩聲,瞧這方向,看樣子是去內宮,宮裏頭規矩不禁躥上腦,隨後又擺擺拂塵,他這是操什麽心,人家許大人是什麽人,這皇宮他想去哪就去哪。
許硯行背手站在德甯宮前,眉目冰冷,眸底深沉,周身有一股肅殺之氣,饒是再高大英俊,小宮女們也嚇得哆嗦起來,領了他的話便逃似的進了殿裏去通傳。
「許大人乃輔政大臣,日理萬機,公務繁忙,特來此見哀家可是有事?」太后從殿內出來,又示意宮女們站遠一點。
許硯行並不想與她客套周旋,直接道:「娘娘既然坐到這位置上,那就安分些,本官的事輪不到誰來做決定。」
太后聽了這話,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她知道許硯行肆意橫行慣了,可這會聽他說話的語氣,竟是完全沒將她這個太後放在眼裏!「許硯行,你好大的——」
許硯行面無表情,微微側目,勾着的嘴角有幾分嘲諷,未等她說完便離開了。
宮女們瞧他一走忙湊過來,太后拉不下臉,吼道:「都滾下去,今日之事哪個賤皮子敢在外面多嘴,一律處死。」
宮女們瞬間跪做一團,「奴婢們不敢。」
原想將嘉甯嫁過去藉此籠絡關係,想來是自己衝動了,這麽一位大權在握的人怎會由她擺弄?想到這,太后今日在衛太妃面前耀武揚威的神情全然不再,火氣又滾上心口,開始胡亂砸着花瓶,嘴裏碎念,「哀家贏了,做皇帝的是哀家的兒子,做太后的也是哀家。」
一連放晴了四日,積雪化得乾凈,阿婉奉命清理院中花樹的雜枝,這是個細心活,看似簡單,做起來縱是有十炷香的時間也完成不了。
對於那次德甯宮發生的事,衛太妃好似什麽也沒發生,天天喝葯養身子,日子過得悠閑起來。
只是聽說嘉甯公主不願下嫁許大人,在太后那裏鬧了許久,太后寵她寵得緊,最終隨她的意思辦。
阿婉想起那日聽到嘉甯公主同魏公子的談話,大概也明白了她為何抗拒,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哭喊着和離呢?
可男女之間的事,旁人哪裏看得懂,阿婉不再想,俯身將一根雜枝剪了去。
「本宮沒記錯的話,後天是你的生辰對吧?」衛太妃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問了這麽一句。
阿婉點頭,「多謝娘娘惦記。」
「時間過得真快呀,快九年了吧,當年你那麽小,皮包骨頭的,後來生了重病差點救不回來了,你可記得?」
那是她被送進行宮五日之後的事了,當時大夫們都看不出她得了什麽病,那幾日阿婉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行宮裏死一個小宮女是多麽無關緊要的事,就在她認命時,衛太妃出現了,帶了御醫來替她診治,雖也看不出什麽,但每日給她用的都是好葯,或許命不該絕,最後竟當真好了起來,病癒之後,她便被衛太妃帶回了皇宮。
「奴婢當然記得,當年要不是娘娘,奴婢這會早成孤魂野鬼了。」
「本宮想着,給你尋一門親事。」衛太妃拿了她手中的剪刀,替她剪了起來。
阿婉佇立在一旁,沒料到衛太妃會同她說這事,她使勁搖頭,「奴婢想在宮裏陪着娘娘。」
「傻孩子,你能陪本宮一輩子嗎?若是沒了本宮,這宮裏你還能靠誰,說不定被丟到掖庭,你想這麽過着,本宮卻不想,本宮這些年是真心拿你當親閨女看的。」衛太妃說到這,放下手裏活,過去握着她的手,「本宮現在雖落魄了,替你尋一門好親事卻也不難的。」
阿婉陷入沉默,一陣暖意浮上心頭,進宮這幾年衛太妃待她的確很好,逢年過節、天冷了都會給她做上幾套衣服、鞋子,還教她讀書識字,思及此,她覺得鼻子有點發酸,於是低聲道:「娘娘,您待奴婢的好,奴婢都記在心裏。至於親事,奴婢真的不曾想過,奴婢就想陪在您身邊。」
衛太妃鬆了她的手,低頭看那些花草,「罷了罷了,此事不談。阿婉,有一件事令本宮不得心安。」
阿婉見她終於不再掐着親事不放,這才鬆了口氣,「娘娘,您說。」
「幾年前,本宮父親在宮外盤了個小莊子做點生意,不料後來先帝下旨,凡是朝臣不得經手商事,只是本宮看那莊子生意益發不錯便沒捨得放手,一直央人偷偷經營,這外人終究還是不靠譜,開春了朝廷又要派專人調查此事,本宮夜不能寐,真不知如何是好。」
早些年是有許多朝中大臣暗中做生意,到底損了商人的利益,鬧到了先帝面前,先帝大怒才定下了這規矩。
阿婉沒想到衛家還在偷偷做着此事,若是被發現了,依着如今的情況恐怕連衛太妃都能牽扯到,「娘娘,既然如此,您不如在開春前將它停了。」
衛太妃卻搖頭,「不能停。」
阿婉不解,「這是為何?」
「你也看到了,如今衛家沒落了,後世子孫還得靠着它過呢。」
阿婉懂了,心想衛太妃想得真是長遠。
過了許久,她聽到衛太妃說:「阿婉,你出宮吧。」
宮裏頭有規定,但凡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就可以離開皇宮,沒滿又想走的,必須由宮中總管太監核查奏聞一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