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葉子樹上的花(6)
毛鬍子隊長對她說:“你跟這個孩子去他家。”人群稀落下來,已沒有多少人再擋住細米與她。三鼻涕高興地在地上蹦了蹦,扔掉了手中的另一隻鞋,朝那些還站在那兒等待的孩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後,大搖大擺地朝那個叫梅紋的女孩兒的皮箱走去。就當三鼻涕的手馬上要碰到地上的皮箱時,細米突然從地上彈起,轉而衝過去,推開三鼻涕,一把抓住了皮箱的箱把。三鼻涕說:“她分到我家了!”毛鬍子隊長說:“三鼻涕,還不快領着人家回去!”細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荒唐,將手鬆開了,低着頭退到一邊,他覺得眼淚馬上就要衝了出來,趕緊走向一個草垛。在這段距離里,他使勁將眼淚憋了回去。梅紋一直看着細米的背影。翹翹一直跟着細米,不時地回過頭看看。細米走到草垛下,掉過頭來時,他看到梅紋無奈而歉意地朝他微笑着。三鼻涕拎起了皮箱。梅紋將一隻胳膊放在三鼻涕的肩上,又看了一眼細米,便和三鼻涕一道往三鼻涕家所在的那個村巷的巷口走去。細米站在草垛下。他什麼感覺也沒有,直到梅紋走進巷口、停住腳步又回頭向他看了一眼時,心裏這才感到無比的失落與悲哀。人已全部散去,河岸上就只剩下細米和他的狗。不久前還人聲鼎沸的河岸,此刻已鴉雀無聲。太陽西墜,天色漸漸暗淡。來自遠處的放鴨人,撐着小船,正趕着鴨群,緩慢地但卻不停頓地行進在大河上。已經吃飽了小魚小蝦或是螺螄的鴨們,也已無心再顧及新見的食物,與主人的心思一樣,只顧往遠處的家游去。通往村子的路上,放牛人、放羊人也正在趕着牛趕着羊,不緊不慢地往各自的牛欄與羊圈走。河岸邊,那隻空船無聲無息地隨着水波的起落而起落,好像熱鬧了一天,此刻有點睏倦了。已有人家的煙囪里冒出炊煙,隨風飄到了大河的上空。細米心情落寞,將兩隻手插在褲兜里,開始往家走。肚子餓扁了,褲子有點往下掉,褲管耷拉在腳面上。鞋殼裏因灌了水,每走一步,都要發出“叭唧”一聲。“叭唧”、“叭唧”……黃昏里,這空洞而單調的聲音,在晚飯前的安靜里,向村巷裏傳播着……3這頓晚飯,細米是心不在焉地吃完的,那飯菜彷彿不是吃到了他的嘴裏,而是撥拉到了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地方。爸爸媽媽都吃完很久了,他還沒丟碗。女教師林秀穗進屋來向細米的媽媽借什麼東西,見了細米,對細米的媽媽說:“細米好像有什麼心事。”媽媽說:“從河邊上回家后,就一直這樣。”林秀穗問:“細米,你怎麼啦?”細米撥拉着碗裏的飯,不作回答。媽媽說:“長耳朵了嗎?林老師問你哪!”細米將碗向桌子中間猛一推:“我沒有什麼,我沒有什麼……”眼睛裏卻憋不住滾出淚來,隨即,用手背擦着眼淚,一邊向裏屋走去,一邊嘴裏還在很生氣地說著,“我沒有什麼,我沒有什麼……”媽媽望着他走進裏屋,疑惑地看着林秀穗:“這死孩子今天怎麼了?”林秀穗搖搖頭——她也不明白。細米進了裏屋,從書包里掏出文具盒打開,取出一把刻刀,對着桌子,毫不珍惜地刻將起來,一刀一刀,都狠狠的,隨着“咔嚓咔嚓”的聲音,桌面上很快就泛起一堆看上去很新鮮的木屑。媽媽進來了,見細米在刻桌子,指着他道:“昨天才打過你,你怎麼又忘了?”細米不理會媽媽,繼續刻。媽媽跑過來,一把奪過細米手中的刻刀,隨即將它扔到窗外的草叢裏:“刻!刻!刻不死你!”細米叫着:“就刻!就刻!”一邊叫着,一邊流着淚往門外跑去。媽媽心疼地看着那張為細米學習特地準備下的桌子——那上面已沒有多少好地方了,幾乎到處都被細米用刀刻過。她嘆息了一聲:“這孩子不知得什麼病了,一天不刻東西,就一天手痒痒,照這樣刻下去,總有一天要刻到人身上。”媽媽心裏生着氣,但目光還是禁不住地被桌上刻着的那些圖像吸引住了。那上面有雞,有鴨,有山羊與驢子;有燕子,有鴿子,有烏鴉與鶴;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與女人。所有這些形象,都很雜亂地混在一起。有一陣,媽媽看着這些圖像,竟然忘記了生氣——媽媽已許多次這樣了。當然,媽媽最後還是生氣,生很大的氣。細米跑到了院門口。他百無聊賴地倚在門框上,抬頭望着一牙月亮。要是在往常,他飯後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後面的村子裏去找三鼻涕他們在村巷裏打架或做各種各樣的遊戲。但今天,他沒有這個心情。他覺得今天的月亮也很淡漠,看了一陣,就不再看了。他的手在院牆上摸索着。牆上有一塊活動的磚頭,他將它取下,伸手進去,一下就取出一把刻刀來。他到處藏着刻刀,各種各樣的刻刀。貓洞裏,門頭上,褥子底下,教室的課桌里……到處都有他的刻刀。他到底有多少刻刀,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由於藏的地方太多,有一些他都忘了,突然有一天,他會想起來,心裏就會很高興。媽媽扔了他許多刻刀,單往河裏就扔過四五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