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貪心惹的禍
何止,如今她所欠下的最沉重的債,是……
“錢師傅……該怎麼辦……”方頌祺喃喃。
如果說之前她還爆炸得宛若一隻渾身豎毛的戰鬥公雞,現在的她完全就是泄了氣的皮球霜打了的蔫苗。
錢師傅是為了救許敬才變成現在這樣,他要是熬不過這一關,人情尚且無法具體物化計算,人命她更加還不起。
“怎麼辦……”方頌祺靠着牆滑落身體。她根本沒有辦法慶幸許敬沒事,因為這是建立在錢師傅的遭難之上。
藺時年要去摟住她,反而被她帶着一起坐在了樓梯上。
她的問題,他回答不了,他也無從安慰,忖半晌,能說的只有:“醫生還在儘力。”
方頌祺沒說話。如果錢師傅最後能保住命那自然是萬幸,而保住命之後還有一系列的考慮。
“他……他的家人現在是什麼情況?”她問。
“我會妥善安排。”藺時年並不願意多說。
方頌祺卻偏要追問:“怎麼妥善安排?給錢嗎?”
藺時年不滿她的嘲諷語氣,反唇相譏:“我沒覺得錢能解決一條人命,但目前的情況是,錢師傅的公道由警察做完調查之後來還,我們所有能做的事情里最大的一件就是提供足夠的醫藥費讓錢師傅在醫院裏能得到最及時最有效的救治,也給他的家人一定程度的安慰。錢是最基本的,難道你連最基本的都不給,光靠口頭上幾句漂亮話給人家?”
“是啊,最基本的就是錢,”方頌祺輕哂,“可是我連最基本的錢都拿不出來。”
藺時年皺眉:“現在如果你爸你媽還活着,你用着你爸你媽的錢,心裏還會有這麼重的負擔嗎?”
“你又不是我爸我媽。”方頌祺面無表情,“到了一定年紀,我也不會啃老。”
比喻打錯,藺時年收不回來了,暫時又想不到新的說法,只能沉默。
肩側在這時倏爾一沉。他偏頭,正是方頌祺無力地將腦袋靠過來,低低道:“要是我能像SUKI一樣會畫畫就好了……J。F.的作品最近被炒得越來越高,我仿冒一幅出來,一定能像《夢中繆斯》那樣以假亂真,拍出高價……”
“做夢比較快。”藺時年其實更想說的是,他並沒想和她算得那麼涇渭分明,他沒B她一定要還。
“嗯,做夢是比較快……到夢裏讓SUKI再做幾幅J。F.風格的畫。”方頌祺自嘲,“真羨慕你,以前能在SUKI掌控小九的身體時,讓SUKI邦你的忙。”
藺時年冷聲:“你認為這是好事?”
他的意思是指人格分裂。
“呵,確實不是好事。”方頌祺指的是,即便SUKI現在能畫畫,也不能再讓SUKI頂着J。F.的名頭。
兩人一下子又安靜,排排坐着誰也不吭聲。她的腦袋倒是繼續靠着藺時年。因為太累了,她暫時抬不起來。
打破沉寂的是方頌祺手機的震動。
許敬的名字閃爍在屏幕上,她獃獃盯了好一會兒,快自動斷開時,她才接。
“姐,錢師傅他……”許敬一開口便是極力剋制的哭腔。
從發生火災起,他整個人完全是暈乎的,暈乎得有些遲鈍和麻木,直至剛剛見完警察,他一點點地講訴事情的經過,思緒隨之一點點回溯,他的情緒也一點點填滿。
方頌祺因為他的來電瞬間無比冷靜:“今天允許你,難過的話可以哭一會兒。”
她這麼說,許敬反倒哭不出來。
既然他哭不出來,方頌祺也不浪費時間,一五一十詢問他整件事的經過。
許敬將和警察說過的話重複給她,實在沒什麼有價值的內容,不外乎他半夜睡不着,聞到奇怪的味道,睡在客廳里的錢師傅進來喊他逃跑,結果他沒事,錢師傅燒傷了。
鄰居險些遭到連累,驚動了整棟樓的人三更半夜下樓逃命。小區平時的消防管理力度到位,消防器材齊全,火警報得及時,遂沒釀成更大的災禍。
噩夢一般,縱使已經過好幾個小時的休整,縱使這也已經不是第一次回憶,許敬的聲音仍忍不住顫抖。
方頌祺感覺得到他的害怕。她也知她讓他講述,等於再讓他經歷一次,但是,他必須面對。
“小敬,我們欠錢師傅的,一輩子都還不起。”她低語。
許敬這會兒還是沒繃住:“我知道……”
方頌祺聽他發泄完后,就他接下來要暫時由季忠棠接去季家住這件事交待了幾句。
隨着通話的結束,她卸掉姐姐的身份,精氣神兒又萎靡下來。
藺時年看不過眼,正要說兩句,便聽方頌祺草聲咒罵:“家當全燒沒了……”
真真正正算是一窮二白。
…………
何叔來了一趟醫院了解情況后回去彙報給馮松仁,越琢磨越不對:“董事長,這把火一燒,之前的感覺恐怕沒有錯,確實有其他人橫插一手。”
馮松仁這次的確有點糊塗了:“小方他們家得罪過什麼人?”
何叔深知現在的重點不在於此:“董事長,表少爺他……說了一些話。”
“小沈說什麼了?”馮松仁的思緒被拉過來。
何叔自然沒有將原話一句句照搬,只挑結論道:“不管究竟火是誰放的,表少爺他認定了,從小方在非洲遇難,到現在她弟弟出事,全是……董事長您做的。”
馮松仁的氣血瞬息全部上涌。
…………
季存希對沈燁撇下其他事一直留在醫院這邊邦忙火災一事非常有意見:“沈公子,你不才和你家裏人的關係有所緩和?就算你是以DK的名義來照看遇難員工家屬,今天的態度是不是也太鋼了點?不都說了這裏有我?而且你看靳秘書都過來了,等會兒手續辦好就能帶小敬回我家,你難道還不放心嗎?你快先回去吧,嗯?你媽媽會有意見的吧?”
馮晚意會不會有意見,沈燁現在不關心,他其實一直在等馮松仁的反應,何叔肯定已經把他的那些話帶回去給馮松仁了,他在等着被叫回家,卻至今沒半點消息。
他承認,他內心深處還是希望所有的事情和自己的外公無關,所以他沒正面去質問馮松仁,只在何叔面前透露出自己不是完全被蒙在鼓裏毫不知情的人,好讓他和馮松仁之間以後有餘地可轉圜。
“沒關係,已經這個時候了。”沈燁低垂眼帘。
季存希看他一眼,沒再多勸,兩人一起要回許敬的病房,卻是捕捉到有個人在病房外面鬼鬼祟祟要進去又不進去,徘徊不定。
季存希拉了拉沈燁的衣角,相互無聲地對了個眼色后,悄無聲息包圍過去,將對方堵個正着。
“這位叔叔,你找誰?”
來自身後的猝不及防的詢問,將翁建祥嚇了一大跳,轉過身來看見季存希和沈燁,他是有印象的:早前發現許敬原來每次,他和盧春燕、翁思宜一家三口來醫院看許敬時,方頌祺反應過激,就是面前這兩個年輕人邦忙制止方頌祺,挽回局面。
季存希和沈燁與翁建祥正面照上,也認出來人。
“你是許敬的表叔,沒錯吧?”季存希問他確認。
翁建祥搓搓手,顯得局促:“是。看新聞知道小敬出了事,來看看他的情況。”
知道方頌祺以前和她表叔家的關係特別差,季存希也不客套地問“為什麼不進去”諸如此類的話,簡單告知許敬無恙,讓他不用再擔心。
“那小敬之後的去處知道嗎?”翁建祥的憂悒寫在臉上,“阿祺她……真的回不來是嗎?”
季存希看了眼沈燁。
沈燁接過話作答:“許敬有安排了。他現在和你們翁家沒有關係。小方她……確實回不來了。”
之前聽說方頌祺在非洲遇難時,他上門去找過許敬,許敬說警察還在努力。那時他便料到希望渺茫。翁建祥百感交集:“怎麼會這樣……什麼壞事都叫他們家碰上……阿祺和小敬已經夠不容易的了。”
沈燁多說了兩句寬慰的話,將翁建祥送走。
翁建祥走之前則交待他們不用告訴許敬他來過。
季存希在他走之後評價:“小方同志的這位表叔,和那個表嬸,還是不太一樣的吧?”
“是有一點。”沈燁早些時候也感覺得到。
季存希繼而評價他:“你這段時間,比以前悶了很多。”
沈燁皮笑肉不笑:“難道你還要我像你一樣嘻嘻哈哈?”
“去你的!這種情況我可嘻哈不起來。”季存希不接受污衊。
病房裏,許敬沒其他什麼可收拾的。
幾人也不再耽誤,帶許敬出院。
醫院門口,季存希沒讓沈燁繼續跟上去季家的車:“你別冷落了馮家的司機,半夜跟着你到現在,你趕緊回家去。”
…………
翁建祥一到家就挨了盧春燕的罵,因為距離他在出版社下班的時間已經過去好一陣了。
“你還知道回來?現在幾點了?打你電話也沒人接!囡囡去外地錄製節目好不容易回家來等着一家人一起吃飯你知道不知道?都等多久了?”
翁建祥沒有理會她,脫掉外套走向餐桌,問翁思宜今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盧春燕不滿自己遭到忽視,拽起翁建祥不讓他坐:“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是不是背着我去哪裏鬼混了?!”
翁建祥薄怒昭然:“我能去哪裏鬼混?你沒看新聞嗎?小敬住的公寓發生火災。我去醫院看看他還不行了嗎?”
失火的新聞盧春燕看到了,正愁沒人打聽,這會兒下意識問:“也死了嗎?”
“媽,你說什麼呢!”翁思宜當即察覺她問話的不妥。
已然阻擋不了翁建祥的怒火中燒:“你這個毒婦!盼着小敬死是嗎?!”
盧春燕的手一下子被他甩開,沒站穩撞翻了身後的椅子。
“媽!”翁思宜迅速扶住她。
盧春燕哪裏咽得下這口氣:“是啊!我就是盼着許敬死!反正他沒有Shen源,病也治不好,以後也是要死的,不如現在就下去,好歹能一家團聚。那個臭丫頭不也已經死在非洲了嗎?”
“你——”翁建祥動真格地要打她。
“爸!你冷靜點爸!媽,你也不要再亂說話了!”翁思宜擋在兩人之間,拖開盧春燕。
盧春燕被翁建祥的舉動氣得已然丟失掉理智,瘋魔一般指着自己的臉:“來啊來啊!不是想打我嗎?來打啊!我說的那句話有錯啊?他們又不是你的親女兒親兒子,你有什麼好暴跳如雷的?你為那個臭丫頭打我,那臭丫頭知道嗎?搞得好像他們姐弟倆是被我殺的。哈哈,死了正好,也不用受罪了,趕緊下去問問她自己那個畫家媽媽,和別人什麼仇什麼怨才惹禍上身人家不遠千里把她弄去非洲,正好和她爸一樣的下場!小敬的火災多半也是被牽連的。”
風涼話一句接一句,全兜着她自以為知情人的一股子得意洋洋,也因為自以為猜到內情,她沒處炫耀,眼下嘴巴一開就鎖不住閥門,噼里啪啦沒過腦子話便順溜出口。
翁建祥的耳朵一字不漏地全聽到,抓住了要點:“你說什麼惹禍上身?阿祺是故意被人弄去非洲的?”
盧春燕反應過來,倒也不慌不忙:“我說讓你機靈點!不要再和許家扯上關係!別再去看許敬,人家戶口都特意遷出去了,還領你的情?枉費我一番苦心為了這個家Cao持,如果毀在你手裏我和你沒完!”
翁建祥未被她岔開話題:“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爸,媽說話很多時候都沒個譜,你不要放在心上了。我們快吃飯吧。”翁思宜從中當和事佬勸解。
翁建祥將目光轉到翁思宜臉上:“你是不是知道你媽剛剛話里的意思?”
…………
馮家。
沈燁回去的點卡得剛剛好,差不多是家裏的晚餐時間,大家都張羅着吃飯,馮伯珅帶頭開動。
“外公呢?”沈燁問。
“身體不舒、服,不來和我們一起吃了。”梁雯解釋。
“哪裏不舒、服?”沈燁關心,“喊醫生來過沒有?”
梁雯道:“有點頭暈,醫生來過了,沒什麼大礙。”
沈燁凝眉,沒再問,但晚餐結束后,仍忍不住主動循去馮松仁的卧室,輕輕叩門:“外公。”
裏頭沒有給反應。
沈燁折返,想確認馮松仁究竟是在卧室還是在書房,中途遇到何叔。
“表少爺。”何叔手裏端有飄散着清香的小米粥,一看就是要送去給馮松仁的。
“外公在卧室里?”
“在的表少爺。”
“那我敲門外公怎麼沒反應?”
何叔笑得有點尷尬:“可能是在和表少爺你鬧脾氣。”
“……”沈燁眸光輕閃,“因為和何叔你說的那些話?”
何叔沒有正面回答他,而道:“表少爺,董事長從來都把你當馮家的人,可你自從和小方有了牽扯后,一次一次地和我們劃清界限,非要告訴董事長你姓‘沈’,表少爺,你讓董事長太受傷了。”
沈燁感覺得到他話里另外有話,似乎不止一層意思。
何叔沒等他的反應已經走人。
沈燁揣着疑慮往自己的卧室走,因為心不在焉,他差點撞到人,猛地止步,發現是馮晚意。
“媽。”
“在想什麼這麼入迷?”
“沒什麼。”
馮晚意打量他,惆悵:“長大了,很多事情媽媽邦不到你,連聽聽你的心事的資格也自動喪失。”
“媽……”沈燁無奈,攬住她的肩,送她回房間,躑躅間,問她道,“媽,如果我做錯事,你對我是無條件包容嗎?”
“問的什麼傻話?”馮晚意眉心微擰,“我不包容你,我包容誰?”
沈燁順勢又問:“對每一個親人都這樣嗎?”
他總記得之前馮孝剛犯事,其他人的表現。
他最想問的自然是馮晚意是否也會袒護馮松仁,可太直白了,她一定會深究。
馮晚意倒沒有簡單地回答他是或者不是,有她自己的感觸:“和‘親人’無關,真正的決定因素在於那個人在你心中的重要性。”
沈燁卻不認同:“對自己越是重要的人,越應該分清楚是非黑白不是么?做錯了卻還有縱容、包庇,難道是為他好?”
他不知道以前馮松仁和方婕的仇怨孰是孰非,可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馮松仁牽連到方頌祺和許敬身、上,趕盡殺絕。如果不是沒有證據,他一定會親手舉報。他不希望自己的外公越做越錯,越錯越多。
馮晚意安靜了好一會兒,反問:“你認為的是非黑白,就一定正確嗎?”
沈燁怔忡,一瞬間在她臉上看到非常陌生的表情。但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宛若錯覺,取而代之的是馮晚意嘴角溫柔的笑意,欷歔:“我已經不懂你現在每天在想什麼了。你的煩惱我還真是只能聽聽,邦不到你任何的忙。不早了,休息吧。”
…………
方頌祺的睡眠質量好久沒這麼差勁過了。
這幾天接二連三發生事情,手術反轉,然後火災,前一夜她尚能及時調整自己低落的情緒,今天連睡覺時心口都跟壓了塊石頭一般沉悶。
興許是和藺時年討論了太久SUKI,以至於她夜裏發夢都模模糊糊看見SUKI在不停地畫畫。好吧,其實她分不清楚,究竟是夢,還是她半睡半醒間的自我臆想。
萬萬沒想到隔天早上起床,手術一事再次發生反轉:傷患家屬又改變決定,同意傷患死後捐贈器、官。
可是這一整,方頌祺反而不同意手術了:“這家人明顯有問題不是嗎?不是打電話給許敬索錢了嗎?現在一毛錢沒給他們,他們又免費捐出來給醫院了?我都還沒報警讓警察調查他們呢!”
這家人有問題,現在確實毋庸置疑。藺時年要與她強調的是:“人有問題,但Shen應該沒問題,除非季家的醫院也有問題。”
“季家的醫院要是在手術這件事上也有問題,我第一個先拉季老么去死!”被B急了,方頌祺任何瞎幾把話都敢轟。
藺時年指出要點:“所以,手術還是要做。只不過在此之前,得確保季家是可信的,確保之後手術環節不會出紕漏。”
方頌祺抱住腦袋在桌上趴了一會兒,顏色掉得亂七八糟的一頭短髮被她揉成雞窩后,她復抬起,滿面費解:“為什麼這麼亂?馮松仁到底在搞什麼?我完全糊塗了。”
能夠提供給許敬Shen源的這位傷患的出現,是巧合還是馮松仁的刻意安排?如果是馮松仁的刻意安排,那一家人是得收了馮松仁多少錢,才願意豁出去一條命?
而既然馮松仁花了大價錢買來一條人命,會單純只是為了邦許敬成功手術?肯定有貓膩吧?給了手術希望又反悔不捐,私底下來勒索許敬,勒索不成直接放火要燒死許敬?許敬沒死,又再次改口同意捐贈?目的依舊是走會原來的路子要通過手術對許敬下手?
——這踏馬亂得估計馮松仁自己都不認識他祖宗了吧?
很快有道靈光閃過方頌祺的腦海:“不全是馮松仁乾的?還有其他人攪和在這件事裏。”
藺時年在一得知傷患同意捐贈的消息,就想到這點了,認同道:“有其他人。”
…………
“難道除了我外公,還有其他人……”這是沈燁得知消息的第一反應。
電話那頭的季存希沒聽清楚他的話:“你一個人瞎嘀咕什麼?能不能和我一起討論啊?我告訴你沈公子,現在擺明了捐贈方是有問題的,懷疑涉及Qi官買賣,許敬怕還是做不成手術。”
…………
事情弄巧成拙,完全是沒有預料到的,全是那家人貪心惹的禍。
何叔基本都能推測出來了:“……現在暫時弄不明白火是不是橫插來的那隻手放的目的究竟是不是要讓許家那孩子死,但車禍傷患的家屬多半是想兩份錢都撈,又跑去和醫院說願意捐。”
結果就是,會被許敬察覺捐贈方有問題(這裏的角度是,何叔並不知道許敬接到過索錢的電話)。既然察覺有問題,許敬多半不會再接受手術,等於他們原本計劃的局還是被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