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割裂的子宮(6)
性,就像食物和水一樣不可或缺、無處不在,但你並不能各取所需。你可以像坐在餐廳點菜一樣,但必須付出金錢。只有在家裏做飯,才是最經濟實惠的,至於說口味,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說實話,我很害怕自己的身體,那越來越鼓脹的腹部令人擔憂,畢竟不是氣球。即使是氣球,也不能無限制地膨脹吧?可我感覺它就是在無限制地膨脹,我認為它總有一天會撕裂我的身體。身體失去了比例,全沒了當初的驕傲和自信,站在鏡子前面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像個怪物。即使洗澡,我也避免照鏡子,很想把洗手間那面大鏡子砸個粉碎。但是,王昊似乎對這樣的改變很滿意,他總想研究一下每天有什麼不同。其實這只是一個借口,他只是想把我脫得一絲不掛而已。在昏暗的燈影中,我看見一個奇形怪狀的影子懸挂在牆壁上,就像是一隻大肚子的蜘蛛。我強硬地關掉燈,那個影子就像鬼魅一般消失了。他的手指划拉着我的頭髮,讓它們飄撒在我豐滿的胸前,然後再任憑它們墜落在兩山之間的山谷里。他的手游弋在我那快要掙裂的肚子上面,好像是在尋找奇迹或是毀滅,然後順着我乍起的汗毛一路搜尋下去。他的身體在我背後扭來扭去,就像是一條巨大的蟒蛇,還吐着長長的信子,舔過我的耳垂、頸子、頭髮,濕漉漉的,散發著噁心的酒糟氣。我像死人一樣一動也不動,側身躺着,惟一有活力的是我的腦袋,我腦袋裏的那些縱橫交錯的思緒,而那些思緒是完全與這個世界無乾的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它們指使我把窗帘拉開,讓風進來,我就拉開了,風扭擺着身子,喧囂着就涌了進來。月亮就在窗角遮遮掩掩地偷窺着我隆起的肚子,那淫蕩的眼睛饑渴地搖蕩着,就像一個站立不穩的醉漢,被什麼東西震驚了,期待暴風驟雨來清滌記憶。我鼓脹的**每時每刻都在增長着,這一刻也不例外,在他手指越來越重的捏弄下,停止了增長,這讓我不再因它們無限制的增長而疼痛了,渾身鬆快了許多。我們交歡得乾淨利索。王昊像只餓了三年的野狗遇上了一桌盛宴那樣不顧一切地大快朵頤,但正因為餓急了,三下五除二也就飽了。肚子裏的小東西踹了我一腳,然後,月亮又像個淑女一樣矜持有度,平靜如水了。只有目睹了這一切的風,滿屋子四處亂撞着,嘴裏呼號着“邪惡,邪惡,邪惡……”斧頭正往下落,毫不猶豫地砍下來。風又大呼小叫地撞牆了,興奮地呼號着,“伸出脖子,伸出脖子……”王昊頹然倒塌了,硬挺挺拉直了身子,現在,他終於不再痛苦地痙攣了。世界歸入了沉寂。去沖澡的時候,我真的把鏡子砸了,又吐了一回,然後,爬上床,仰面朝天躺下來,像個烈士一樣安息了。為**而**,純粹的生理刺激,純粹的動物本能,真該天誅地滅啊!然而,這就是婚姻的職責!1995年7月6日陰雨黃昏雨一直下整整兩天都在不停地下雨,就好像從世紀初始就是這樣子似的,並將一直這樣下去。無論走到哪裏,即使是藏在卧室溫暖的燈光下、鬆軟的被褥里,濕氣也無孔不入地到處瀰漫著,彷彿整個世界都是它們的,所以它們不緊不慢、張弛有度、隨心所欲地漫遊着,漫遊着,直到我的骨頭縫裏也塞滿了濕氣。於是,我和它們一起變得濕重而漫無目的。然後,我聽見滿屋子都回蕩着雨滴落地的聲響,好像我原本就睡在雨地里。天上有水在流動,身子底下上升的霧氣又讓天空呈蛋青色,我就像在一個蛋殼裏游泳的死魚。身體裏那個湖泊中央,似乎有一條碩大無比的鯨魚,卻蜷曲在比它身體還小的湖泊,時而無奈地撲騰兩下。這樣的天氣最適合人就這麼昏昏沉沉地睡下去,和整個世界一起睡下去,不必清醒,也不會清醒,又並非無知無覺。就好像夢見了雨,或雨在做夢,凄迷的氣氛讓心跳減弱、僵硬以至死去,卻發生得那麼不經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感覺這才是真正的生命。生命就是這樣一種天氣罷了,濕重的沉鬱,密度很大,氣壓很強,水分充足,空間和時間被限定,又好像可以無窮盡似的。陽光燦爛的時候,空氣稀薄,微塵在跳舞,就像工廠的大機器,在僵硬地、循環往複地、機械地運動着,乾燥的空氣還會因為這些機械運動擦出火花,似乎是熱烈而激動人心、鼓舞視覺的,實則是瘋狂而徒勞無功的。這些機械,像花了二十五年才堆砌起來的一堆垃圾,不過卻是準時完工的。現在下了一場雨,垃圾就不再是垃圾了,升騰在半空,又稀里嘩啦摔了下來,弄得人一頭一臉黏糊糊的,還帶着擦不去的屎尿味兒。屋子黑得就像到了深夜,深夜也不見得有這麼黑暗,濃稠的、液體狀的黑暗。蚊子趴在蜘蛛網上,越掙紮裹得越緊,最後只好窒息。我就是那隻蠢蚊子。現在,我就在這樣一張巨大的網狀織物上越困越緊,而王昊就是那張巨大的網。王昊一早就去了報社,丟下一張網,走了。我知道我一直在抗拒一個事實,那就是:被他異化。當習慣成為習慣,習慣就會以它自己的運動慣性主宰一切。就像太陽,太陽系的星星都得圍繞着它轉來轉去一樣,僅僅因為它的質量在無窮盡的時間之前就佔據了整個太陽系的98.86%,這是一個根本無法更改的事實,其他的行星一出生就被註定了這樣被動的命運。習慣是先於個體而存在的。6500萬年前伊始,我們的老祖先一步步進化至今,也只能遵循這樣一種命運。從某種意義上講,被他異化是必然的——依據方向而動的。這並非是歷史現象,而是自然現象。這就是婚姻的惟一結果。但我卻在苛求相反的結果:我以前不愛他,以後也不會愛他!就像他以前不愛我,而以後也不會愛我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算是志同道合的戰友。然而,讓我困頓的恰好是這一點。我覺得他慢慢地在愛上我了,從生活的細節、偶爾的表情流露即可得知,而我也似乎習慣了倚賴着他的存在而存在了。這很糟糕!這不僅違背了我的初衷,而且,一旦這種倚賴成為被認可的習慣,便顯現出它無與倫比的力量,它將會主宰它意欲主宰的一切,自我的生命力將逐漸減弱,以至消失。生命力消失之後,剩下的只是行屍走肉。被愛情俘虜的女人都是行屍走肉,曾經我也是。所以,我才發誓再也不做行屍走肉。我需要清醒地知道我究竟是怎樣站着或趴着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