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邊Lace
布魯塞爾大廣場像一個庭院,四周被高大的建築給團團地圍繞起來,圍成一個大長方形。正面是市政廳,與它相對的是國王居室。另外兩組遙遙相對的建築稍矮一些,樓頂上站立着許多徽章式的小雕塑。它們是商業行會樓,當初蓋得就很擁擠,每一幢都瘦瘦窄窄,大有踮着腳打破腦袋也要在這裏插一杠子的意思。樓頂上的小雕塑是行會的標誌,母狼是弓箭手行會,狐狸是服飾用品行會,小號角是船夫行會,袋子是細木匠和箍桶匠行會,獨輪車是油漆匠行會,麵包之家是麵包業行會,鴿子是畫家行會,鼴鼠是裁縫行會……那些雕塑做工精緻,像行會選派的代表,只要聽見國王的口令,隨時隨地就可以跳下來,代表自己的行會在地上擺一個攤兒,叫喚着要賣的東西。我仰起脖子,一個一個地辨認着。看它們忠於職守的樣子,可以想像當年的大廣場該有多嘈雜。國王就在樓上睡覺,天亮之後他居然能走到陽台上向市民們招手,聽他們和賣麵包的小販討價還價。如果為買賣東西打起來了,這些人就會不顧一切地衝到市政廳里,讓國王給評評理。也許這就叫城市,這就是布魯塞爾,我的耳朵里彷彿聽見了從18世紀傳過來的叫賣聲。坐在布魯塞爾大廣場上,我想起一個寫作的女人。她的母親是比利時人,她的父親是當初中國留學生,女人跟着留學生來到中國,生了一個混血的女兒,名字叫韓素音。許多年前,曾經讀過她的《無鳥的夏天》,知道她與一個叫唐保皇的中**人有過一場失敗的婚姻,在我心裏,她一直就是悲劇的不快樂的。後來讀過她的多卷本自傳,並看見已經晚年的她在中國和歐洲之間來去自由。我想,離開父親的中國之後,她應該經常坐在母親國家的這座大廣場上喝咖啡吧?記得她與許多歐洲女人一樣,喜歡穿那種綴着花邊的高領襯衣和長裙。她個子高大,臉的輪廓有一點男性的硬,有花邊烘托,讓她多了一點女人的韻致。花邊出產在比利時,比利時女人把白色的花邊綴飾在一切可以綴飾的地方,讓花邊與她們長長的金髮一起捲曲,開放成更大的花朵。從大廣場出來后,我曾走進一條專門賣巧克力和花邊的小商業街。巧克力與花邊,是比利時的名片。巧克力的香氣彷彿是從花邊里散發出來的,像是它的蕾。花邊如果是單獨的一朵,就像大地里的一枝金菊,可能看見它,卻不會被它迷醉。布魯塞爾的花邊不是一朵,而是一片,是漫天大雪,是千樹萬樹梨花開,走進去就會被它那幻覺一樣的白給籠罩了,讓煙霧一樣的神秘給湮沒了。我知道,花邊不知誘惑了多少男人,現在連我也被它誘惑了。在那個賣花邊的櫃枱前,我半天挪不動腳步。衣領、手帕、桌布,還有睡帽,哪一個都想買。也許是看了太多歐洲古典題材的電影,我總覺得女人的臉和手腕,太需要花邊的襯托和簇擁了。花邊最初就是為女人設計的,花邊最終也是因為女人而燦爛的。尤其是那白色的鑲着花邊的睡帽,再老的女人,再丑的女人,如果戴上它,躺在寬大的枕套寬大的席夢思床上,也如天使般高貴和美麗。花邊是一種可愛的奢侈。花邊可以讓一塊平淡的布有了靈感,有了光芒。在我年輕時代的夢裏,曾想擁有這樣一幕生活,我接連生了一大群孩子,我給每個孩子都戴上白色的鑲着花邊的小帽子和圍兜,而我則像一個老母雞那樣,領着他們在有草地和湖水的院子裏跳舞,做遊戲。如果我生不出那麼多孩子,讓我做一個保育員也可以。不全是因為喜歡孩子,而是喜歡用花邊圍起來的臉蛋。花邊是讓人想入非非的東西。最絢麗的花邊要數婚紗了。中國女子出嫁上下是一襲的紅,方方的紅蓋頭,寬寬的紅襖紅褲,小小的紅繡花鞋,人被一匹長長的紅綢牽着走入洞房。歐洲女子的婚禮卻是一襲的白,為了讓那一襲白更誘人,更純潔,就給它鑲上夢一樣的花邊。把腰那兒束緊,其實是為了讓花邊像太陽一樣光芒萬丈。歐洲最美的的婚紗大概是戴妃穿的那一款了,如果沒有鑲滿了鑽石和花邊的婚紗,那一場世紀婚禮就少了浪漫和想像。花邊應該是由狐狸行會分管。不知道布魯塞爾為什麼要讓狐狸做服裝和飾物的標誌,也許是因為布魯塞爾人曾經喜歡用狐狸的皮毛做冬天的圍領?那天,我去了布魯塞爾的服飾與花邊博物館。那是一幢樸素的建築,看外表,絕想不出裏面珍藏着那麼古老的花邊。我在這裏看見了14世紀的花邊工場,它由織機、紡錠、卷紗機、線軸、織帶車和紡錘組成,卷紗機上還掛着線,木製的輪子帶着那個年代的簡單和純凈。然而它已經老了,被置放在博物館的一角,看上去與中國鄉村的織布機沒什麼兩樣。可是,被它打扮過的女人,依然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