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形勢

第五十六章 形勢

蘇鏡暖饒有興趣地問:“這麼說來,朝廷只向九野軍撥款五千金,陳王修蓬萊宮卻花了二十萬金的消息並不屬實?”

“那倒不是。”曹宣影淡然道,“都是真的,但他們偷換了概念。”

莫府在另一個世界,有個響噹噹的別名——“幕府”。

這個機構誕生於大爭之世,為戰爭而生。它不僅是大型戰役的指揮所,本身也是一台極為精密的戰爭機器。

來自科技高度發達,戰爭已經完全職業化、戰術化、專業化世界的曹宣影,又把現代化軍事的那一套,按照適應這個時代的方式進行改良。旗下的莫府一口氣包攬了“戰爭重地”的行政權、財稅權,以及“特定時間”的部分立法權和司法權。

至於“戰爭重地”究竟有哪些,“特定時間”又是什麼時候。只能說,解釋權盡歸九野軍所有。

如此一來,陳國坐擁七州又三郡,即七十五個郡,其中有十二個郡的軍政、民政、財政完全握在莫府手中,還有十八個郡的大部分財稅權都歸莫府所有。

例如夢河郡,從前是一片荒地,為吸引百姓過來屯墾,出台了一系列極為優惠的政策。

譬如,只要百姓連續耕種一塊地五年時間,這塊地就屬於他們。

又比如,屯墾的百姓前五年只需要上交收成的三成,不需要繳納任何額外的費用。

上交的錢糧歸莫府所有,因為莫府給百姓提供農具、種子、耕牛挽馬,乃至軍事保護。

至於五年後,當然是按照朝廷的規矩交稅,但如果你家有個人在九野軍服役,就能算作軍屬家庭,只需像從前那樣,上交三成收入給九野軍即可。

老百姓都是既樸實又精明的存在,立刻算了一筆賬。

按朝廷的制度,每年光是田稅加口賦,就要佔掉百姓至少一半的收入。

這還是建立在沒有任何苛捐雜稅、徭役攤派,收成又很好,糧食價格還沒有大跳水的情況下。

只有活在夢裏,才會沒有以上幾種負擔,現實中根本不可能。

哪怕是最有良心,願意幫佃農包攬一應賦稅的地主,每年也要佃農們上繳六成收入。即便如此,願意做他們家佃農的人都能從城南排到城北,找關係都未必能進門。

九野軍給出的待遇,完全就是一塊香噴噴的餡餅,吸引着人們爭前恐後去咬。

百姓們拚命訓練自家子侄,就是希望他們能加入九野軍,以求五年屯墾期結束后,自家能夠享受軍屬待遇,不要交那麼多賦稅給朝廷。

再說了,待在九野軍,福利可遠遠不止這麼些。

這個時代,想改變社會階層,一夜暴富,房子票子妹子滾滾而來,只需要一次戰爭。

九野軍一向是公認的天下強軍,小規模的戰場可能失利,大型戰爭中,還沒敗過一場。

早幾年跟着曹宣影的人,只要不缺胳膊斷腿,現在至少是個高級軍官,身上掛着爵位的不再少數,實現了從“庶民黔首”到“卿、士”的跳躍。

這種情況下,陳國朝廷其實不用撥錢給九野軍,後者完全能自給自足。

再說了,真要算起來,五千金哪裏夠用?

光是夢河郡就有兩萬職業軍人,以及十萬負責屯墾,每天要接受一個時辰軍事訓練的民兵,還有近三十萬軍屬。按照他們的伙食規格,五千金連十天都堅持不到,更不要算上周邊地區。

如果九野軍只靠每個季度發的五千、一萬金過日子,早就餓死了。九野軍什麼時候不問朝廷要錢了,陳國的公卿們才要頭疼,因為那代表二者徹底撕破臉,除了戰爭,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再者,稅和賦也不能混為一談。”

稅是田稅,即每畝田地的產出中抽取部分,上交錢糧,歸國庫所有,由九卿中的治粟內史衙門負責管理。

賦是口賦,又叫算賦,即每個成年男丁,一年要向國家上交一百二十錢,女丁八十,十二歲以上的孩童口賦減半。這些錢直接歸九卿中的少府所有,而少府本就是王室的家奴。也就是說,人頭稅全都進了國君的私庫。

賦、稅分開,一向是封建階級的統治者制約臣子的利器之一。

只要國君私庫里的錢比國庫還多,群臣就不得不對國君跪下唱征服。

問題是,很少有國君會把私庫的錢花在朝政上,用於民生中。他們更喜歡用這些錢來進行享受,比如修建宮殿,大擺宴席,遴選秀女等等。

等到私庫里的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私庫空得能跑耗子,國君就沒辦法制衡臣子,只能任由世家豪強坐大。

世家豪強無節制的發展壯大,又會導致土地兼越演越烈。

國庫沒錢,國君的私庫也沒錢,無法武裝軍隊,掀桌重來,只能眼睜睜看着局勢惡化,形成惡性循環,國家也漸漸走向末路。

“你的意思是,九野軍根本在乎朝廷的撥款,陳王揮霍得也是私庫的錢。”蘇鏡暖玩味地笑了,“但這些事實,百姓與下層的士兵們不知道,而那些知情的莫府精英們,出於某種心思,或偷換概念,或保持沉默,對吧?”

曹宣影輕輕頷首。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表態呢?”

蘇鏡暖的問題直指關鍵。

“你就是這支軍隊的靈魂,中下層士兵和百姓心中的神。只要你表明立場,說自己絕不造反,這些鼓噪聲立刻就會銷聲匿跡。但你明明知道,卻隻字不提,這樣的態度,讓某些人看到了希望,類似的呼聲才會越來越高。”

曹宣影泰然道:“我不造陳王的反,不意味着我想效忠他。”

蘇鏡暖聞言,不由嘆道:“我明白了,雖然你來陳國的初衷很天真。但現在,你只想用刀和劍為百姓開闢一條出路,並充當太微城的堅實屏障。”

“這隻能算原因之一。”曹宣影平靜地說,“人之所以能被愚弄,就在於他們喜歡接受別人灌注的信息,不愛自己思考。”

就像九野軍目前的輿論,已經完全兩極化。

一派認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別說陳王還沒對曹宣影做什麼,就算真動了手,你也不能反抗,只能伸冤,指望陳王及時醒悟。

這些人還認為,陳王肯定不會有錯,就算做錯,也一定是奸佞挑唆。

當然,這種論調在九野軍內部聲音很小,因為立場決定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曹宣影一旦出事,普通士兵還好,高級軍官們也跑不掉。

所以主流輿論都是另一種,莫府精英和中高級將領們天天私下宣傳朝廷多差,巴望着曹宣影造反,他們也好撈個從龍之功。

無論支持哪種論調,這些人心中都是非此即彼,從來就沒有第三種選項。

這就是曹宣影一直不表態的原因。

政治從來都是上行下效,上位者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手下們細心揣摩,過度解讀是常有的事情。

尤其在這等攸關所有人切身利益的重大問題上,哪怕曹宣影稍微露出一點意思,底下的人就會用力過猛,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九野軍中的呼聲越來越高,未必不會上演陳橋兵變。”蘇鏡暖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妥,“你該不會自己都沒想好該怎麼做吧?”

“本來想好了。”

“嗯?”

“現在還沒有。”曹宣影淡淡道,“先看老葉傳回來的消息,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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