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恐懼

第十九章 恐懼

灶上的火一直沒有熄,羊肉湯本就煨着,添點柴,加猛火,往裏面多灌些水,就算齊活了。

給奴僕做的湯嘛,有就不錯了,還管滋味如何?

何家的八十名奴僕被統統叫醒,一人發一個火把,松枝上包着浸透了油脂的碎布。只見他們排着隊,挨個喝完羊肉湯后,就點燃火把,在管事的軀幹下,向深山老林里走去。

黑夜中的火光,簡直就像不歸路上的燈火,指引亡靈。

何七少深吸一口氣。

他努力不去想這些人是否情願,因為他知道,如果有的選,沒人會願意大半夜進林子。

可那些人沒得選。

這簡直就像某種預示,告誡着他,務必往上爬,拚命往上爬,只要沒斷氣,就要不惜手段往上爬。

只有站得越高,才有越多的選擇權。

說來也奇怪,他心中藏着這麼多事,本不該睏倦才是。但或許是這一天經歷得太多,耗費了大量的心血與精力,又或者是心情太差,恨不得睡死過去,萬事不管。何七少竟然慢慢地有了睡意,趴在桌子上,就這樣睡著了。

朦朦朧朧之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坐在船上,在海中徜徉。時不時一個風浪打過來,船一顛一顛,令他想吐。

什麼情況?

就算是夢,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何七少掙扎着想要醒過來,眼皮卻重得根本抬不起來,迷迷糊糊好久,卻聞到了烤肉的香氣。

大半夜燒烤,這是要人命嗎?

何七少從茅陽劍派星夜趕來,幾天都只是囫圇吃一頓,晚上又被王家奴僕膈應得慌,沒怎麼吃東西,肚子早就咕嚕嚕地叫了。沒聞到食物香氣還好,但這烤肉的味道簡直就是掛在他鼻子前,哪能受得了?

懷抱着對食物深沉的敬意與愛意,何七少頑強地醒了過來,就見面前的烤兔子“嗖”地一下沒了,快得他以為自己見到的是幻覺。

何七少揉了揉眼睛,勉強坐起,就看見葉顧懷像揮魚竿一樣拎着樹枝,似笑非笑:“食物果然是天底下最刺激的氣味啊!”

這句話本沒什麼奇怪的,配上他的神情,就不免有些意味深長。

刺激的氣味?

為什麼需要刺激的氣味?

聯想到自己不同尋常的睏倦,想要蘇醒卻醒不來的艱難,何七少臉色大變:“我中了迷香?”

“不錯,腦子轉得很快,比老四那傢伙聰明。”

“老四?”

“把我騙出來的黑衣人。”葉顧懷倚着樹榦,淡定地用釣魚的姿勢烤着兔子,“已經死了。”

何七少心裏有一肚子問題要問,比如,您既然解決了黑衣人,為什麼不回去;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又怎麼中的迷香;到底發生了什麼,館驛怎麼了,王家車隊又怎麼了,等等等等。

但葉顧懷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只是努了努嘴,示意何七少拿起另一隻烤兔子:“吃吧!”

“吃完之後,至少一年半載,你不會想碰烤肉了。”

意思是,你烤的東西很難吃,會給人留下極深的心理陰影?

何七少納悶至極,看着那隻焦黃香脆,還在流油的烤兔子,糾結半晌,心一橫,直接下口。

然後就停不下來了。

他想錯了,真的想錯了!該是吃了這隻兔子,以後吃烤肉都覺得味如嚼蠟才是!

等何七少狼吞虎咽完畢后,抬頭一看,葉顧懷不知何時已經解決掉了另一隻烤兔子。與吃得滿嘴流油的他相比,對方全身上下乾乾淨淨,整潔得隨時可以赴宴——就是衣服料子差了些。

葉顧懷笑了笑,懶洋洋地說:“走吧!”

何七少到現在還是懵的,壓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他對葉顧懷有一種本能的敬畏,不僅是因為對方的身份,還有行事風格。所以他問都不問一句,直接施展輕功,跟在葉顧懷身後。

葉顧懷的身法極其高明,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何七少就算再沒眼力,也知道對方速度不快,完全是在照顧自己,羞愧之餘,心中又有些羨慕——這肯定是天階輕功吧?就不知道是上中下哪一品。

茅陽劍派的鎮派絕學也就是地階中品,還被掌門視若珍寶,除卻大師兄學了一招半式外,其他人都無緣得見,只得修鍊衍生出來的幾種玄階武功。哪像晉國王宮,坐擁數本天階武功不說,地階武功成打,玄階武功就是蘿蔔白菜,堆灰都沒人管。

聽說這些王族子弟,本身也兼具不凡血脈,特別適宜練王族歷代傳下來的功法。比如晉國王族,就是以“樂”為基礎……

等等,樂?

何七少反應過來,突然覺得不對——顧懷公子既是晉國王族,為何沒有隨身攜帶樂器?

沒等他多想,焦味就傳入鼻尖。

越過層層樹木的遮擋,穿過深邃的黑暗,映入眼帘得是一片廢墟。

睡着之前仍舊燈火通明的館驛,此時已化為焦土,刺鼻的氣味在上空盤旋,那是木頭、油脂與肉類被混雜在一起燃燒后,獨有的氣味。

何七少再也忍不住,踉踉蹌蹌地跑到一旁,“哇”地一聲,直接吐了出來。

這一刻,他終於懂了葉顧懷說的“至少一年半載,你不會想碰烤肉了”是什麼意思。他甚至有點恍惚,自己真的醒了嗎?不是在做夢?否則怎麼會見到這樣的人間煉獄?

“別把腦袋往樹上撞,傻了我可不負責。”

葉顧懷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聲音,把何七少拉回了噩夢般的現實。

看見對方蹲在焦屍旁邊,認真檢查着什麼,何七少的胃又開始翻滾。

與噁心相比,這一次更多得則是畏懼。

死掉的人再怎麼恐怖,也沒辦法與活着的人相比。

那些被火焰所舔舐,變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加載一起,都不如葉顧懷帶給何七少的恐慌大。

怎麼會有人在這種場合,還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冷靜到可怕?

明明知道不該問,心中也知曉答案,但何七少還是忍不住:“你……看見館驛起火了?”

“大老遠就看見了。”葉顧懷眼皮都不抬,專心致志地研究屍體,“過來,看這傷痕。”

何七少簡直要瘋了。

他想說,既然看見了,你為什麼不救?以你的輕功,如果在肉眼能看見起火的距離,趕過來也不需要太久才是!

但他不敢。

不是恐懼晉國王子的身份,而是恐懼葉顧懷這個人。

葉顧懷就像背後長着眼睛一樣,直接了當地說:“胡思亂想些什麼呢!過來確定一下屍體上的傷痕!”

何七少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挪了過去。

只看一眼,他就遍體生寒,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從天邊傳來:“這樣的傷痕,唯有茅陽劍派的絕學‘秋風十七式’才能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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