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乙方
今天晚上的客人,頗有些特別。
特別之處,不在於客人的身份、外表、穿衣打扮,或者別的什麼,而在於他跟我的關係。來楚記燒烤講故事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我第一次見,但今天晚上來的,卻是我的老熟人。
沒錯,他就是我的大學同學嘉嘉,如今在廣告公司當副總。半年前,就是他第一次帶我來楚記,這才認識了楚爺,也才有了燒烤怪談。
此刻,嘉嘉拎起一瓶福佳白啤酒,不滿地說:“楚爺走了,你就是老闆,還請我喝啤酒那麼小氣?起碼開瓶,嗯,山崎?”
我無奈地笑了一下,讓服務員小哥拿了瓶威士忌過來,嘉嘉這才喜笑顏開。他告訴我,今晚要講的,是一個關於乙方的故事。
“也就是我們公司的事。”
故事發生在五六年前,那時候,他剛進那家公司,還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文案。
嘉嘉吞下小半杯威士忌,眯眼像是陶醉,又像是回憶,然後才慢悠悠地說:“當時,我作為公司里的新人,跟着前輩,去客戶那提案。”
客戶是一家大型的汽車企業,按照嘉嘉的師父,資深文案——光哥的說法,當時帶嘉嘉去,是為了讓他“見下世面”。
結果,這一次的“世面”見得並不順利;或者坦白點講,簡直是顏面盡失,一塌糊塗。
嘉嘉的公司去了五個人,文案總監帶隊;客戶那邊是三個,為首的是宣傳部的女副總,很年輕,大家卻都尊稱她為Lisa姐。會議開始前,嘉嘉就隱隱覺得,這個Lisa姐不太簡單;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他還是被她的強勢震撼到了。
開會時,不光主講PPT的光哥被罵得狗血淋頭,就連想要幫腔的文案總監,也被Lisa姐多次打斷,質問得不敢出聲。最後的結果,就是嘉嘉他們辛苦做了一個月的方案,被整個推翻;Lisa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要他們在半個月內,拿出全新的、更好的、符合她想法的方案。
別的甲方是催方案,這個甲方是催命啊。
開完會,五個人灰溜溜地回了公司,當天就開始加班,重做方案。
到了凌晨三點,公司里就只剩兩個人,嘉嘉一邊吃泡麵,一邊聽光哥發牢騷。
光哥忿忿地說,那個Lisa姐根本什麼都不懂,又凶得離譜,當她的乙方,真是命都要短几年;要不是看在她長得好看,早就把她打一餐了。
他又順便給嘉嘉科普,說日本有個畫海報的,叫橫尾忠則,就是把朝日啤酒的負責人打了一餐,反而讓甲方接受了他的創意,也讓啤酒的銷量大增。
嘉嘉嘴裏塞滿了泡麵,一直喃喃地重複:“打一餐,打一餐……”
他把泡麵往桌上一放,打開筆記本電腦的E盤,在文件夾里翻了許久,終於找出一個視頻。
嘉嘉興奮地說:“師父,你快看。”
“什麼啊,徒弟仔?”
光哥探過頭來,看見的卻是一個兒童不宜的小視頻。視頻像是用手機拍的,清晰度很一般,鏡頭也一直晃動着;畫面里,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身上戴着尾巴、項圈等裝飾,在地毯上,像動物一樣爬行。
拍視頻的這人,又拿出一條鞭子,對着女人抽了起來;伴隨着一聲聲哀鳴,這女人的背上、臀上,佈滿了深淺不一的紅紫鞭痕。
這女的一邊挨打,一邊還不停喊着“爸爸”。
光哥看不下去了,罵道:“你個死仔!看咸片就算了,還看這麼重口的,真是……”
嘉嘉慌忙解釋:“不是不是,師父,你再往下看。”
這時候,畫面一轉,女人爬到拍視頻的人腳下,做出了更為羞恥、讓人血脈賁張的動作。屏幕里春光無限,光哥的表情,卻漸漸變得凝重起來;鏡頭雖然是從上往下俯拍,但還是能看清那女主角的臉……
終於,他也忍不住道:“丟,這也太像了吧?”
嘉嘉盯着屏幕,感嘆道:“對啊,臉也好,身材跟聲音也好,還有頭髮,簡直一模一樣。難怪我早上看見Lisa姐,就覺得有點面善。不過,師父,這不可能是Lisa姐吧?跟我們開會時跟女王一樣,怎麼會一轉身,就變得像條母……呃,變成這樣?”
光哥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徒弟仔,這視頻,是從哪個網站下載的?”
嘉嘉猶豫了一會,坦白道:“不是網站啦,是有一家雲盤,就前一陣子,不是泄露了幾十萬個帳號密碼嗎?我有一天閑着沒事做,就試了幾十個,結果發現了這個……”
屏幕面前,光哥的臉忽明忽暗:“這個視頻,還有別人看過嗎?”
嘉嘉想了一下:“沒有。師父,你說這是Lisa姐嗎?”
光哥眼珠轉了幾下,乾笑兩聲:“哈哈,不是Lisa姐啦,是很像,但肯定不是。想多了你!”
他伸手關掉視頻,又關了文件夾,打開PPT:“快吃完泡麵,繼續幹活吧!”
那天他們一直干到凌晨,接下來的半個月裏,每天都通宵達旦地加班。嘉嘉說,虧得當時年輕,身體好,要是換到現在,早就猝死了。
幸好,那兩星期昏天暗地的努力,到頭來沒有白費。第二次提案,對着女魔頭似的Lisa姐,所有人都提心弔膽,如臨大敵;沒料到,可能是方案很好地實現了她的意圖,又或者那天她心情很好,總之,Lisa姐只是象徵性地提了幾個修改意見,方案就被通過了。
她甚至表揚了光哥,說那麼多合作的乙方里,他是最省心的一個。
畢竟是上百萬的大單,那天晚上的慶功會,不光文案總監,連公司的大老闆都出席了。光哥喝多了,抱着嘉嘉,猛拍他的背,卻一句話也不說。
接下來的半年裏,Lisa姐對光哥讚賞有加,陸續給了他好幾個大單,讓整個公司的營業額都上漲了30%。如此一來,光哥在公司的地位,自然是水漲船高,不到半年就擠走了原來的文案總監,自己走馬上任。
他當上總監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給整個文案部的同事,都配置了全新的蘋果筆記本。大家開心得快瘋了,都喊光哥萬歲,干起活來更加賣命。
作為光哥的徒弟,嘉嘉從一個新人,逐漸成長為文案部的中流砥柱,工資也大幅上漲。他心裏打定主意,要一直跟着光哥,好好乾活,不能丟了師父的臉。
嘉嘉萬萬沒想到,他想一直跟下去的師父,卻突然跳槽了。
原來,客戶那邊的Lisa姐,從宣傳部調離,到其它部門當一把手;光哥也不知道是怎麼操作的,竟然搞定了客戶公司,去頂替Lisa姐原來的位置。這樣一來,光哥成功從可憐兮兮的乙方,搖身一變,成了趾高氣揚的甲方。
嘉嘉很理解光哥的做法,當乙方哪有當甲方爽?他不理解的是,光哥去了甲方,卻沒有帶上他。
光哥的說法是,讓嘉嘉留在乙方公司,他們師徒倆可以裏應外合,以後他們公司的案子,還不是如囊中之物?
況且,光哥還成功說服了廣告公司的大老闆,讓嘉嘉當上了代理的文案總監,如果沒什麼意外,半年後就可以去掉“代理”兩個字。
嘉嘉為了答謝光哥一路來的教導,以及這次的提攜,咬咬牙,去香港買了塊歐米茄的手錶,趁着吃飯遞給光哥。光哥沒有推辭,笑嘻嘻地接了。
原以為,光哥去了甲方以後,會像他所說的一樣,對原來的老東家、如今的乙方,大開綠燈,諸事關照。誰知道,事情卻恰恰相反。
成為甲方之後的光哥,變得比原來的甲方還甲方,甚至比Lisa姐還Lisa姐。在提案會上,他完全不顧師徒之情——或者是覺得,既然是徒弟,怎麼罵都沒關係——把嘉嘉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把他們辛辛苦苦做的方案,貶得一文不值,全部推倒。
作為乙方,能有什麼辦法?改唄。
熬夜修改方案的時候,一個不清楚狀況的實習生,向嘉嘉抱怨——甲方屁都不懂,恐怕要打一頓才會好。
嘉嘉只能苦笑,做了那麼多年乙方,光哥怎麼可能“屁都不懂”?只不過,當他從乙方變成了甲方之後,看問題的角度就變了。甲方把乙方批得千瘡百孔,問題未必在於乙方,而在於甲方的代表人,要在公司里體現價值,或者是,他要從乙方尋求什麼價值。
在經過三星期的熬夜修改後,嘉嘉提交的方案,還是被無情地駁回了。在提案會上,光哥義正詞嚴地說,吃哪家飯,辦哪家事,如今他是甲方,就要對甲方負責;嘉嘉的這個方案,實在達不到他的要求。
嘉嘉連忙表示,他可以拿回去再改;光哥卻擺手說不用了,他臉上表情非常凝重:“唉,別說我不顧情面,這一張單子,要給別的乙方做了。”
回到公司,嘉嘉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從下午呆到第二天凌晨。他心裏清楚,要是丟了光哥這張大單,這個文案總監的辦公室,他差不多就要搬出去了。
光哥為什麼要把單給別人,他不好瞎猜;但他聽聞,光哥剛買了輛保時捷卡宴,正準備換大房子,首付還差一點。
第二天晚上,嘉嘉終於決定,約光哥出來吃飯。
赴宴之前,光哥鄭重聲明:“師徒敘舊可以,但是那張單子,免談。”
然而,半瓶酒過後,嘉嘉卻遞給光哥一個U盤:“師父,您回去看看,全新的方案。”
他一字一頓,強調說:“全新的,包您沒看過。”
光哥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結果了那個U盤。他猛拍嘉嘉的肩膀,讚歎道:“丟!你小子,早就猜到你留了一手!”
嘉嘉小心翼翼地問:“那個單子……”
光哥爽快道:“你放心,一世人兩師徒,我不照顧你照顧誰?”
兩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半年以後,嘉嘉如願以償,成為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文案總監;光哥的新房也開始裝修,他跟所有的乙方說,都是自己人,到時千萬別送禮,嗯嗯,大概是年前搬進去。
時間又過了三個月,很久沒有打交道的Lisa姐,卻突然約嘉嘉一起吃飯。她雖然已經離開了宣傳部,跟嘉嘉沒有了直接來往,但畢竟是甲方的重要任務,嘉嘉趕緊推了所有安排,趕往Lisa姐訂的館子。
兩年沒見,Lisa姐卻沒見老,反而更加容光煥發,氣質高雅。
席間,Lisa姐卻沒有什麼重要的話題,只是問嘉嘉近況如何,跟光哥相處得好不好,又回過頭來,向嘉嘉道歉——當時把乙方罵得太慘,又害他們經常要加班。
Lisa姐感嘆道:“哎,真的不是我想為難你們,只不過,甲方也有甲方的難處。”
嘉嘉一頭霧水,不知道Lisa姐為什麼要說這些,只能一邊陪笑,一邊陪酒。
喝了兩瓶紅酒,突然有個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進了包廂,說是自己剛好也在這吃飯,就過來跟Lisa喝一杯。Lisa姐跟嘉嘉介紹,這一位是鄭老闆——但嘉嘉暗中猜測,這個所謂的“鄭老闆”,能讓Lisa姐如此恭敬,顯然不是生意場中人,而是代表着更崇高的權力。
嘉嘉趕緊跟鄭老闆敬酒,對方也沒端着,陪嘉嘉喝了幾杯,又看着他的表情,跟他閑聊了幾句。幾分鐘后,鄭老闆跟二人告辭,出了包間。
鄭老闆走後沒多久,Lisa姐也喝多了,讓女助理扶着走了。這場莫名其妙的飯局,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了。
同時結束的,還有今晚這個關於乙方的故事
我停止敲打鍵盤,端起威士忌喝了一口,問道:“嘉嘉,你現在已經是副總了吧,那個光哥呢?”
嘉嘉嘆了口氣:“光哥啊,唉,前兩年醉駕,出了場嚴重的車禍,走了。因為開的是他們自家品牌的新車,所以這個消息被壓了下來,沒多少人知道。”
我愣了好長一會,盯着嘉嘉的臉,認真地問:“那我把今晚這個故事寫下來,再發出去,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嗎?”
嘉嘉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哈哈笑道:“哎,你放心啦,我把客戶的行業啊、時間點啊什麼的,都已經,嗯,怎麼說,藝術加工過了。沒人能看出我說的是誰,除非是我故事裏的角色。”
他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補充道:“而且啊,我跟光哥不一樣,他要的太多了。我呢,我只想老老實實做個乙方,所以啊……”
嘉嘉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說:“你發出去后,我這個乙方,會當得更安心。”
小視頻里的女主角,確實就是甲方Lisa姐;光哥當時就認了出來,趁嘉嘉不備,把他筆記本電腦里的視頻複製了過來,並以此敲詐Lisa姐,讓她通過了方案,並給予各種好處。
光哥升任文案總監之後,給同事們發新的電腦,也是為了拿到嘉嘉的舊電腦,尋找有沒有更多新的視頻,並且確保用以要挾的視頻,都控制在他手上。
但是實際上,嘉嘉早就把別的視頻轉移了,光哥一開始複製走的,只有當晚他們看到的那個視頻。
去了甲方公司后,為了滿足貪慾,獲得更多回扣,光哥決定拋棄老東家;嘉嘉貌似迫於無奈,將保留的視頻放進U盤了,交給了光哥。實際上,嘉嘉在那時便有預感,光哥的貪婪跟瘋狂,可能會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
新的視頻中能辨認出男主角,也就是那天晚上出現的”鄭老闆“。如果鄭老闆確認嘉嘉參與其中,可能不會對光哥下手——因為還有另外的知情者——但也可能將兩人一起剷除。考慮到種種因素,嘉嘉決定放棄光哥。作為乙方,他沒有辦法、也沒有決心,去捅甲方一刀;但是,現在情況是丙方準備捅甲方,乙方選擇袖手旁觀,則是很輕易的事情。
光哥當然是被謀殺的,但被偽裝成了意外;故事講完后,嘉嘉說他把客戶的行業進行了“藝術加工”,所以甲方其實不是一家汽車企業,光哥當時“醉駕”所開的,更不會是他們自己品牌的汽車。從文中的各種關於酒的暗示,合理推測是甲方其實是某個大型酒企。
光哥去世后,甲方可能有意減少給嘉嘉公司的單,所以嘉嘉選擇在這個時候,向鬼叔說出“故事”,來確保訂單;同時聲稱自己手裏雖然有視頻,但不會像光哥一樣貪得無厭,以此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