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跌跤記?
這個題目就叫我琢磨了一陣子,用口語說應是“摔跤”或“摔了一跤”,沒有說“跌跤”或“跌了一跤”的。但說“摔跤”不合適,因為“摔跤”在目前是一種體育項目;半夜三更,這七十五歲的老頭子還跟人家摔跤,難道是瘋了?神經病。我要說的是,在剛過去的1992年12月13日深夜,亦即12月14日凌晨二時我真的摔了一跤,摔得很厲害,很危險,弄不好真會送命。我的生活習慣數十年如一日,改不了;就是每晚就寢,大都在凌晨二時左右。奇怪的是每到深夜,精神更好;寫點東西,做點正經事都在晚上八點到兩點這段時間。到了這時候其實仍無睡意,而是心想:這時還不睡,到明天得什麼時候才起來呀?才不得不睡的。就在13日晚上十一點左右,正在寫一篇小文章的時候,忽然電話響起來,我拿起電話就聽到是熟悉的香港《明報》記者林翠芬的聲音,她說:“吳老,你聽說一件和你有關的新聞了嗎?”我說:“什麼新聞?我沒有聽說啊。”她說:“我讀給你聽吧。這是一則香港中國通訊社電訊,標題是:《北京國貿中心起訴吳祖光》。裏頭說,北京國貿中心的法律顧問韓小京日前透露,國貿中心已以吳祖光侵害其名譽權向北京市朝陽區法院起訴,法院業已立案受理。據韓律師介紹,在幾個月前的一場涉及惠康超級市場侵害名譽權的訴訟案中,吳祖光在一家報紙上發表一篇署名文章。國貿中心方面認為,該文僅依據某些報紙所載與事實嚴重不符的單方面的陳述,有些語言帶有侮辱性,已構成侵害國貿中心名譽的事實。所以,國貿中心以侵害名譽權起訴吳祖光。”我謝過小林對我的關心,把電話掛了。開始我確實有點生氣,但馬上就覺得滑稽可笑了。顯然這個“國貿”怕報紙,因為這件案子北京很多報紙都有披露,誰都知道你“國貿”賠禮道歉又自動認罰了。所以在此後多次被記者提問“國貿”為何不控告那些所載與事實嚴重不符的報紙而控告吳祖光時,這位律師先生一貫答曰:“我們有選擇被告的自由。”因此選了我。我要去睡覺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我到洗手間去匆匆洗漱之後,把日常衣服脫下來換睡衣。怎麼換法呢?已經是終生的習慣了,即是在最後穿睡褲時從來不是坐着而是採取金雞獨立的姿勢。左腳站在地上穿右褲腿,然後右腳站在地上穿左褲腿。但是這一回出乎意料的是在右腿獨立時,突然一下向右歪倒了,閃電一般的急速,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搶救和糾正,整個身體就倒到右側去了。右側是書桌的左角,書桌下面放着一隻圓凳,右側胯骨猛磕在圓凳邊上,而右側眉梢偏上一點更猛地撞在書桌上的玻璃邊上。我只覺得頭撞得非常疼,趕快跑到洗手間,開亮燈才看見右眉梢上裂開了約為半寸長的口子,而鮮血正如開了水龍頭那樣流下來,經過嘴唇流到臉盆里。這下子我真害怕了,妻子早在三個小時前就在北邊卧室睡著了,兩個小姑娘亦都早已入睡。我本想收拾一下便在小書房裏睡覺的,但這回不行了。我按住頭敲隔壁山東小芹的房門叫她快來,小芹睡眼蒙NFDA3地爬起來,一看見我就嚇傻了。我才想起她最怕血,一個多月以前,由於鳳霞不慎摔倒骨折,去醫院複診,打開石膏看到血跡時竟然當場休克。這下子見我血流滿面,臉都變青了。我說:“小芹,快去打開大書桌後面的柜子,把裏頭的雲南白藥拿給我!”小芹慌慌張張地跑去把書櫃打開,但是什麼也找不到,說:“什麼白葯呀?哪個是白葯呀?”這當然難怪她,書櫃裏上下三層,每層靠外邊都是藥瓶子,大大小小的,她怎麼知道哪個是雲南白藥呀?我只好再次按住傷口跑過去拿了一小瓶白葯,又回到洗手間的面盆前,叫小芹趕快把藥瓶打開。我把頭橫向左邊,叫她把藥粉灑在正在流血的傷口上,她戰戰兢兢地做了……“啊!”我和小芹同時叫起來,出現了奇迹,不停湧出的一股鮮血立即止住了。出血的部分只留下個圓圓的淡黃粉跡。我們偉大的祖國居然有這樣神奇的止血藥,怎不教人感激!這下子我的災難結束了,否則我該怎麼辦?我必須再把衣服穿上,然後下樓出門,有幸攔到出租車最好,不然我就得跑步去附近朝陽醫院掛急診。這還是我的有利條件,朝陽醫院就在我家不遠,但即使跑步總也得十分鐘,真要跑的話,這頓跑也得把我累個半死。而這瓶雲南白藥還是我在十多年前偶然一次去友誼商店時買的,那是一大盒,大概裝着十小瓶,這麼多年過去大部分都送了人,只剩下這兩小瓶了;不久前忽然發現就擺在身後的書櫃裏,不想這回用上了。這一下問題解決了,我把臉上的血洗凈,傷口貼了一張創口貼,一心感激醫務工作者發明這麼好的葯,這麼方便的“可貼”,真正是造福無窮呀!這一鬧騰,快三點了,居然一點也沒有驚動妻子;否則我倒沒事,會把她嚇個半死。奇怪的是,傷處始終一點沒再疼過。而在躺到床上時,才突然感覺右側胯骨撞在圓凳邊上的部位疼得好厲害。又想到,肯定這一部分是和眉梢部分同時撞上的,因此它至少也分擔了一半的衝撞力;否則額角被撞處也許會把頭骨撞裂。它接觸的地方是書桌上玻璃板的邊沿,假如稍靠右方正是太陽穴,假如稍靠下邊則是右眼珠,則其後果定是非死即瞎。終於平安無事,我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第二天見到妻子,她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簡單一說,正好來客了,她沒再深問,否則她那個嘮叨埋怨勁兒比跌一大跤還難受。頭上貼這麼一塊異物終是不大好看,但是卻無處藏躲,過了一天就是12月15日,天津的風流人物、文藝班頭馮驥才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畫展開幕。又是請帖、又是電話,還有大將小田的面邀,再是什麼緣由也得參加呀!而傷處顯然腫起了一塊,這還不說,在右眼梢處和眼皮下邊各青了一片,都超過了五分錢幣大小,實在難看。這就不得不求助於妻子了,她取出了二十年前由於絕跡舞台而棄置無用的化裝油彩,輕輕一抹,便蓋住了這兩塊青。因此那十多天我一直沒離開這盒油彩。在大馮畫展上,四方八面的英雄豪傑紛紛涌到,很可能是近年少有的熱鬧畫展了。遇見了好多的新知舊友,無法避免的是,大多數人都注意到了右眉梢上的這塊膠紙“可貼”。於是我不得不解說一下這塊創疤的來歷,於是也不得不受到一些比我更年長者的訓誡。譬如說:“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採取這樣的姿勢穿褲子。”連年輕人都說:“我們都沒這樣干,您可真是……”20世紀90年代初,吳祖光於北京東大橋家中不過一天多點時間,我成了國貿中心被告的消息也在展覽會上被人說到了。真感激輿論立即倒向了我這邊,而且立即有一位我叫不出名字的朋友告訴我:“一位年輕律師明天會來看你,願意幫你打這場官司!”人總是同情弱者的,不論在什麼時代。這也叫做得道多助吧。現在已經至少有六位律師表示願幫我打官司。我已經具備條件組織一個律師團了。我的頭一個律師彭學軍正趕上看見我半夜跌跤的狼狽相,他建議應當去照張相,將來打官司提出賠償時,這是一個重要項目。到底是律師,想得全面周到,而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可也是呀,我從來都這樣脫褲穿褲,可就從來沒有摔過一次。而這次摔這一跤正是香港《明報》記者小林打電話告訴我這一場國貿中心的官司之後的兩小時,可能我走了點神。在中國美術館我提到十幾年前買來的雲南白藥神奇功能時,圍着我的幾位老朋友不約而同地叫起來:“啊!十幾年前買的,那是真的!”1993年1月20日夜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