衚衕生涯
我和許許多多的老北京人一樣,從出生到長大成人都沒有走出北京的衚衕。又由於父母親來自江南,在這箇舊時皇都沒有絲毫前代的根基;加之當年精力十分旺盛的父親有見異思遷的癖性,所以在我不過十多歲的青少年時代竟從一條衚衕搬到另一條衚衕,搬了六七次之多。據我現在的記憶,我家住過的衚衕約有:小草廠衚衕、東四四條衚衕、班大人衚衕、遂安伯衚衕、金鉤衚衕、葡萄園衚衕、太平街衚衕等處。到我十八歲那年去了南方,先去武漢,再去南京,本打算次年即回北京重度我懷念中的北京衚衕的學生生活。誰知道爆發了久所盼望又十分兇險的全民抗日戰爭,從而迫使我中斷了學業,轉眼過去了十三年。1949年我結束了長期漂泊的生涯,回到朝思暮想的北京,也就是又進了北京的衚衕。從新中國建國當年開始,到1954年我住過三條衚衕,就是:西單舍飯寺衚衕、西長安街石碑衚衕和東單的西觀音寺。終於在第四次搬進了屬於我個人私有的家,地點在繁華的王府井大街北帥府衚衕九號,在東安市場的背後。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自己從海外掙來的錢買一所屬於自己的私宅。主要的原因是把我一生正直的父親和為眾多子女費盡心力溫柔善良的母親從上海遷居到感情十分深厚的北京來。也為了使我的作為演員的妻子和三個子女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和工作、學習的環境,我儘力把這個有十八個房間和大小兩個院子的四合院裝修得舒適整潔。院子裏原有一棵大海棠樹,樹葉張開能遮沒院子的一半;我把院子的另一半栽了一棵葡萄和一棵合歡樹。院子當中樹陰下放着梅蘭芳先生為祝賀新居送給我的一個大金魚缸……這裏是我的小小的安樂窩了。北帥府衚衕的許多住戶,我愛的鄰居,承襲我過去住家的傳統——遠親不如近鄰,都是親如一家的好朋友。我們家還是街道上指定開會傳達事情的場所,每天出來進去碰頭見面的鄰居都有親人一樣的感情……但是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是,這樣的生活只不過是三年,一場“反右派”鬥爭便把我驅趕到千里冰封的北大荒,過了三年我回來重整家園,而六年之後等待着我的是更大的風暴——血腥的“文化大革命”來了。“文革”開始,我被關押在機關里不準回家了。父親早在我去北大荒當年春天便已故去,這時使我牽挂的就是衰年的母親、受盡折磨的天才演員的妻子和幼年連遭不幸的三個子女。關押期間,我兩次被造反派通知回家。第一次是被押送回家的,到家后只見院子、屋裏一片混亂,院子裏滿是從屋內扔出來的凳椅雜物,而北房屋裏遍地是書籍、衣裳、文具……顯然是剛被抄了家,叫我回去收拾的。母親和孩子關在西廂房沒有出來,只有妻子正蹲在地上清理。由於身旁有人監視,她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我也只是在清檢完畢又被押回了東四八條衚衕監管我的戲曲研究院。臨行時我發現地下的瓷磚被挖開了幾塊,還挖了一個坑,天花板也被打穿一個洞,東牆的壁櫥也被挖開了。第二次通知我回家,只告訴我天黑前一定回來,卻沒有派人跟我,我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吉是凶。待我走進衚衕“近鄉情更怯”的時候,見衚衕里竟是靜悄悄的,卻聽見身後有人叫了一聲,我回頭看見是鄰居馬大媽,她一把拉我進了她家小院,非常緊張地說:“你不能回家。來了一群人等着斗你吶!”我說:“我去看看……”馬大媽死死地拉着我不許我去,說:“不能吃眼前虧,這些人畜牲不如。”但是我擔心的是家裏的親人。大媽說:“您別怕,他們就是等您一個人。”她叫她的兒子小弟到我家去了解情況,小弟一趟一趟地跑,告訴我那群人只是在罵我,亂翻東西,孩子們都走了,只是母親和妻子在對付他們。我放了心,直到兩個小時以後,小弟高興地跑回來,說那群壞蛋終於等不及走了。跟着來的是妻子,她一點也不驚慌,不害怕,這一段時間,把她也鍛鍊出來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她便拉着我,叫我回家看母親。還沒走進家門,便看見兩扇大紅門上用墨筆寫着的幾個大字:“大右派吳祖光之家”,吳祖光三個字上打着大叉子……到家之後,母親只說了四句話,是:“衚衕里街坊好。鳳霞好。孩子都好。你不要擔心,我會替你看好家的。”我告訴鳳霞,馬大媽母子對我的保護。鳳霞告訴我,我家的三條通道,兩條是出衚衕往西,走帥府衚衕出王府井,或走協和醫院北牆進三條衚衕;另一條路是出衚衕往東經煤渣衚衕到東單。每次我家來了開鬥爭會的或抄家的打手們,馬大爺、大媽和小弟就分別在三個路口等我下班回來,叫我避開他們……衚衕街坊就是這樣地照顧我家,只是孩子們被外祖母帶出去了沒有看見。而天色黑下來我必須回到單位,我才明白這回為什麼要我單身回家的原因。此外,我知道的另一情況,就是這條衚衕十二號的另一個“挨斗”的人家是來自延安的趙樹理,他沒有被關起來,所以斗得更慘。過了一個月,我得到了自由,回到家裏,才發現我家搬進來兩戶人家,一家是萃華樓飯莊的書記和經理老薑,一是某工廠的工人劉某。兩人中的姜的妻子是本街道的幹部,由於最熟悉我家的情況,便真會投這個“大革命”之機。姜住了我三間一排西廂房,劉住了三間一排南房;占我家房子,用我家傢具,不付房錢,不付水電費,用強光大燈泡,而我家被集中在北房和東房裏,被批判、被管制,連燈泡也只敢用小燭的。當然,想他們還允許我家住了寬敞的北屋和東屋,格外施恩,已經該感激不盡了。情況如此,怎麼辦呢?我只好和妻子商量把照顧我們生活的淑賢嫂,把哺育女兒雙雙長大的奶娘鳳容,把每天送鳳霞上下班、劇場演出的三輪車夫老何同時解僱;盡當時最大的可能厚禮遣送。告訴孩子們,從此都要自力更生,照顧自身了;而當年已經七十五歲高齡的母親就承擔了最沉重的勞動。她辛苦一世,經歷過數之不盡的災難,難得在今天本該是太平歡樂的年月竟會碰上這樣的“人為”大難!尤其是她的四個兒子、七個女兒,除我一人是在受苦受難之外大都平安無事;雖然多少都受了我的牽累,但總算都過得去;母親本可以去任何一個子女的家裏安享清福,但卻堅決和最能惹事招非的我家生活在一起。記得有一天的早晨,我乘坐公共汽車出門,剛坐下來,並坐一起的卻是京劇小生葉盛蘭,免不了互相問起近況。盛蘭告訴我,不止一兩家置有私宅的人都發生同樣的情況。住房被強佔了,從此安靜的四合院一下成了大雜院;這些“工人階級”搬進來,不僅強佔了住房,而且欺侮房主人。“住不起可是躲的起”呀,盛蘭勸我找到北京市房管局,把現有的住房換到相應的新建樓房。“關上門沒有干擾,求個安靜吧。”這是個好主意。這樣我把我現住的八個大房間,外加廚房和洗澡間換了和平里的兩套兩居室的單元樓房。然而,不過一年時間,由於兩個兒子“上山下鄉”,我又進了“五七幹校”;和平里的街道主任——一個永遠面無笑容的中年女幹部以她的兒子要結婚為理由,又強佔了我住房的四分之一,一個大房間。從此我離開了住過數十年的,消磨了半生的北京衚衕。感覺十分遺憾的是在受到長年不斷的粗暴無理的屈辱之下結束了這段衚衕生涯的。甚至於那一所地處王府井的黃金地段的十八間房屋的四合院也就此白白送掉。許多人都認為不應就此作為結束,但我從來不能設想居然會做出和國家討債這樣的行為,就這樣結束了罷。說1966年和衚衕告別,開始了樓居的生活,那就是另一種生活的方式了。縱使告別得悲慘,但是我前面提到的一條條衚衕的經歷畢竟還是能夠回憶起昔時無限的溫馨。縱使老年健忘:頭一天的事情,當天早晨發生的事情,轉眼忘得乾淨;然而幼年、少年……的回憶卻記憶猶新。再說樓居和衚衕小院相比當然是一種進化,當年的北京人口只不過七十萬,而今天的北京人口已超過千萬。人口猛增,而土地只會減少,當然只有往高空發展。不知不覺我的樓居生活也轉眼快三十年了,樓居亦自有和衚衕不同的溫馨,足以使我忘卻那些無謂的糾纏和不快,隨時得到更多的朋友和更多的快樂,那就另外再寫了。1993年10月30日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