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水淹大梁
“蒼溟?”夙瀟入目一片黑暗,她試探着喚了一聲。
她坐起來,摸到旁邊一塊床榻,觸手冰冷。她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默了一會,她才說:“什麼時辰了,今日怎的這般黑。”
可問出這句話之後,她卻聽不見絲毫動靜,她心下奇怪,正思忖今日怎的這般安靜。卻不防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蒼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起這般早做什麼,寅時還差一刻。”
她心下奇怪,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卻說不上。
蒼溟看着她再次躺下,神色安詳。
這才轉頭看向一旁那盞宮燈,燭火幽幽。他眸中猝不及防劃過一抹哀慟。
他絕望的閉眼,心中只是想起那人曾經所說八字,五識盡喪,少年夭折。
可是,他們怎麼敢!
來容城已經將近一月,她初時只是夜間的時候看東西不太清楚,而今夜間,卻是看不見了嗎?那之後呢?是不是白日也要奪去她的眼睛?她如今一日日越發嗜睡,他看着,心下卻是無能無力。
她躲過了少年夭折,卻終究會五識盡喪嗎?
唯有滅了魏國,得到隋侯之珠,她也許才有一絲生機。
可而今戰事焦灼,大梁久攻不下,他想,如今此般情景,唯有一法,可若用此法,幾乎要毀一城。
也罷,自己素來就有殘暴之名,他不介意那些人將他說的更難聽一些,而他的手上更是不知染了多少鮮血,就讓這滔天的殺戮業果,自己一人來背負。
思及此,他合衣起身,藉著幽暗的燭火寫下一封密折。唯恐驚擾到她,他推開宮門小心的出去,外面寒風瑟瑟,他腦中思緒卻只覺越發清明。
不知何時,他身後竟立着兩個人影,他轉身過去,那二人單膝伏跪在地,喚道;“王。”
蒼溟眸光冷冽如刀鋒,語調卻帶着莫名的慵懶:“這秘折,帶去給王賁將軍,親啟。”
景臣來到章華宮的時候,夙瀟正對着眼前一局棋沉思。
她其實近段時間以來,越發覺得無趣。好在少時她也一個人獨居過些時日,這種無趣倒是還能忍受。來章華宮已經一月,蒼溟卻也沒有說過何時回咸陽,當時她本想着要去長符看看,可當她站在章華台前,極目遠眺,才明白,他是不會帶自己回長符了。
長符,長符,如今雖算不得秦宮內的禁忌,但也再說不得,多說是錯,多說是過。
那夜長符被焚毀時,火舌竄過來,舔上她的裙角,那灼傷之處似乎還隱有痛意。
她輕輕一笑,宮人過來傳話時,她正對着一局棋發獃。
她看過去,問道:“何事?”
那宮人似是不敢言,神色間有些躊躇:“夫人,郢都景公子想要見你。”
她當時沒有反應過來哪個景公子,問道:“景公子?我可識得哪個景公子。”
那宮人小心說:“郢都三大氏族,景氏,景臣公子。”
她聽到宮人的回答,獃滯了一下,心底卻是漫開絲絲縷縷的痛意。可那眸中卻是華光流轉,映着眼角處那凰鳥胎紋,幾乎要動人心魄。
關於景臣的記憶,真的過於久遠,她似乎不能記得到底已是多久,她皺眉想了一會,才和聲問一旁的小高:“小高,今年是幾年啊?”
小高被她問這話一驚,但還是回答:“姑姑,今年是二十二年。”
夙瀟看了他半晌,唇畔緩緩浮起一抹笑:“已經是二十二年了嗎?”
她低下頭,聲音夾了莫名的傷感:“這樣算來,我同景臣相識,也已有二十二年啊!”
二十二年啊!只是這二十二年的情誼,到底比不得她最為愛寵的妹妹,比不得他生來的使命。
景臣進來時,依舊如往昔般,一襲月白衣衫,發上豎著白玉的冠,嘴角漾着微薄的笑。
夙瀟想了想,似乎從初見他便是這個樣子,隔了這麼多年還是這副模樣。
她想過很多次,若是再次見他第一句話該問什麼,可話出口已是:“景臣,景臣,你這個名字可真好聽。”
景臣似乎微微一笑,聲音涼涼的,如半路飛煙,夾着絲絲冰霜,聽在耳中,讓夙瀟一滯:“這麼些年來,你倒還是這個樣子,我第一次見你,你說的也是這句話。”
夙瀟還未說話,可景臣已經斂了笑意,語氣變得漠寒:“我知你心中怨恨我,但今日來,卻是不得不問你一件事。”
“你當真要看着他死嗎?”
夙瀟的笑意僵在了唇畔。
她的聲音低啞:“這話,何意?”
景臣悲憫的一笑,聲音輕嘲:“兩軍開戰之際,夙尋率軍夜襲大梁營帳,明明已經勝了,可離開之際,他孤身一人又返回秦軍大營。再次殺出的時候,全身盡傷,更關鍵的是,他中了一箭,想必你也知道,王賁將軍的箭下能存活的人不多,他至今都生死未卜,而王賁將軍引黃河之水水淹大梁,如今城中牆基斷壞,餓殍遍地,不出三月,大梁城必壞。就算是為了萬千百姓,魏王也不得不降。古來城破人亡,夙尋在魏為將,你說,就算他今次活了下來,那之後呢?國亡之後,他還能活得下來嗎?”
夙瀟眸光慢慢看向他,聲音輕輕的:“景臣,你可是,在說笑?”
景臣看着她,眸光一寸寸染上笑意:“你覺得呢?”
夙瀟身形一抖,慢慢道:“哥哥中箭,生死未卜,王賁將軍水淹大梁,你說的,可是真的?”
景臣轉過身去,他微微閉眸:“是不是真的,你向秦王一問便知。只是,夙尋若是真的死了,你當如何?”
語罷,也不顧及身後夙瀟,緩步離開章華宮。
夙瀟在他離開那一刻,緩緩俯下身,眸中神采一瞬間盡數暗去,緩緩歸於寂滅。眉峰蹙起,神色卻是絕望悲傷,但那臉上卻找不出半滴淚水。
一旁的小高見狀,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問:“姑姑?”
可他卻是見那女子忍受不住般,捂着心口,喉間溢出破碎的語調,他大驚之下要去扶她。卻見她嘴角一點點溢出血跡,滴下來,污了她的裙擺。
他再也顧不得許多,大聲道:“快去請王過來。”
她聽到這話,穩住身形,緩緩道:“不必。”
蒼溟還是來了,握着她的手在微微顫抖,眸中劃過一抹掙扎之色。
夙瀟看着他垂下的半邊臉,只是問:“哥哥中箭,生死不明,而你讓王賁將軍,水淹大梁,是不是?”
他眸中有片刻的受傷,繼而劃過一抹狠色:“景臣告訴你的?他的手倒是伸到容城來了。”
夙瀟一笑:“是不是等到他死了,也不會有人告訴我?也對,我在這章華宮,誰人又敢告訴我這些?”
蒼溟不語,夙瀟又問:“我其實一直不明白,我說我想要去長符看看,你便帶我來了這容城,絕口不提長符的事情,可在這容城已經一月,你為的,到底又是什麼呢?”
“長符被焚毀,其實你心裏也是高興吧!”
蒼溟抓着她的手,眸色濃烈而哀傷,竟緩緩扯出了一抹笑:“是,堂堂一國之君,在看到長符被焚毀的那一刻,竟卑鄙的覺得高興。”
“水淹大梁,這又能怎樣呢?只要能滅魏,別說是將這一城盡毀,就算是再殺千人萬人,我也在所不惜。而夙尋,我不會殺他。”
夙瀟定定看着他說:“世人將你說得多難聽,但我知道,你並不是那樣。但現在,我卻有些看不透你了。就算是你水淹大梁,你要殺了哥哥,我也不怪你。你為了你的王位,你的大業,這些,又算得什麼呢?”
她閉了閉眼,輕聲說:“讓我離開吧,我想要去找哥哥了。他當年走的時候,很傷心。”
蒼溟眼神陰騭,一字一句問:“離開?你要去大梁,陪着他一起死嗎?”
夙瀟想了想,才道:“他為我,連性命都能捨棄,而我本就活不久了,若是他願意,陪着他一起死又有何妨?”
蒼溟唇畔抿起一抹笑,可那笑意寸寸逼人:“你要陪他一起死?”
夙瀟不說話,蒼溟似乎是怒極,都能看到他的額角青筋隱現,他冷冷問:“我下旨水淹大梁你何曾在意,不過是因為夙尋,夙尋夙尋!你的心裏就只有夙尋嗎?”
夙瀟靜靜看他一眼,此般情景,多說已無益。
蒼溟看着她的神色,心底卻驀然悲涼。
他知道,她的心底,任何人都比不得夙尋。
夙尋,呵!他當年還未親政的時候,便已聽聞此人。
那時,夙尋還不是魏國的大將。他在楚國,官拜左尹,那時楚王重病,他就算是放眼整個天下,也是一等一的權臣。
他那時對他的評價只有四字,驚才絕艷。
他從來都不曾想過,他會與夙尋有什麼聯繫。
若說真會有什麼聯繫,也許是多年之後他一統天下,滅楚之日,才會同那楚國的左尹有些聯繫。
他淡淡想。
可枉他此生自負,心懷天下蒼生,想着要在這亂世中,一統這分崩的土地,卻從無想過,會輸給一人。
在長符焚毀時,他看着她幾近瘋狂的撲進火海,他便知道,他輸給了夙尋。
她的哥哥。
她對夙尋的情誼,無關風月,無關情愛,只是與旁人不同。不同到可以為他捨棄性命。
他幼年在邯鄲為質,親眼看見那些王子,世子,將自己的幼妹虐待至死,他知道王族黑暗冷漠,卻從沒有料到,血脈至親也可以冷漠至此。
在見到夙尋之前,他不知道,兄妹之情,可以深至如斯地步。
多年豢養的斥候也不是全無用處,在他親政前半月,所有的事情便呈在了他的案頭,事無巨細。
他知道了她此前所有的過往。
夙尋怎樣舍了性命將她從蕞城帶到郢都,又是怎樣在郢都立足。
夙尋又是怎樣為了她去大梁尋求廣白君,去南宮族借取隋侯之珠。又是怎樣在朝堂翻雲覆雨,成為全楚最年輕的左尹。
八年,整整八年。如履薄冰,寄人籬下,最後坐上左尹的位置,為她修建長符,在郢都給了她一個家。
她此前的生命,幾乎和夙尋長在一起,不可分割。
他看着那些過往,只是失神的厲害。
他比不過,他們那麼多年的相守,無論他怎樣做,他也比不過。
夙瀟似乎有些疲憊,她和聲說:“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很累了。你走吧,讓我睡一會。”
蒼溟不知何時走的,她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水淹大梁之後,那滿城之景,而哥哥身着戰袍,倒在那殘破的城牆之下,胸口中着一箭,血水不斷滲出,戰甲冰冷,可映着那血竟顯出妖異之色,那眉眼間顯出頹敗絕望,蒼白的唇輕啟,聲音殘破,很是心傷:“瀟瀟,你不來看看我嗎?你……終究還是不要我了嗎?”
她驚醒在夢中,只覺得似乎有風灌進來,這錦被蓋在身上也是冷的。
她想,她終究要離開這兒了,就算會讓蒼溟震怒,也要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