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是一個紅木寶匣,過去世子一直藏放於書房,後來……王爺回返之後,有一回世子突然出現,便交代屬下將寶匣妥善藏好,並等他回返之時再告訴他藏於何處。」
「你把寶匣藏在何處?」安王聽得入神,不由得往下問。
穆池一臉為難。「屬下答應過世子,除了他,不得告訴任何人,還請殿下恕罪。」
「你無罪,是我不該因為一時好奇便強人所難。」安王笑道。
「屬下去給殿下上茶。」穆池抱拳退下。
安王撇首,望向牆上那幅佛陀畫像,忽爾心生感慨的喃道:「子宸,倘若當時死在荷花池的是你,你可會像白辰一般借體返魂?又如果,當時死在荷花池的真是你,眼下的你才是借體返魂,被你佔了身軀的白辰又該何去何從?這個因果又該從何解起?」
壁上的佛陀不言,唯有慈悲照看人間。
風起,吹過滿山頭的蕭瑟,車聲轔轔,行走在往須彌山的山道上。
馬車裏的氛圍甚是沉重,壓得俞念潔胸口陣陣悶疼,她抬頭望向對座的湛子宸,見他面色鐵青,抿緊薄唇,途間不發一語。
「其實我可以自個兒來。」她柔聲啟嗓。
那身披天青色綉鶴紋大氅的俊朗男人,只是別開了眼,一派不願同她說話的賭氣神貌。
她不禁失笑,「王爺這是在生我的氣嗎?」
湛子宸陰沉着臉,怒目而視,責問:「你為什麼要來這裏?是為了白辰嗎?」
她忽然收笑,面色嚴正,美眸直直凝瞅着他。
他好整以暇的回視。
「王爺,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
「既然你這麼想,那就別問了,省得惹我不快。」
「可是我心裏憋得難受,而且心疼。」
見她微微一笑,眸光盈盈,滿含憐惜,如若花綻,他心口一抽,終是服軟。
「你問吧。」
「當年那日在荷花池……」
「夠了!」他厲聲喝斥,目光一瞬凍結,森寒懾人。「不許在我面前提起那件事!」
她靜默片刻,道:「王爺不願提起那件事,是出於昔日的恐懼,抑或是出於多年來的愧對?」
聞言,他當下暴怒斥道:「愧對?何來愧對之有?湛語辰佔了我身軀十多年,他陰魂不散的跟着我,奪走屬於我的一切,我為何要愧對他?!」
「王爺可曾想過,當初湛語辰若是沒有溺斃,今日繼承羲王府的人,恐怕就不是王爺。」
他一臉嘲諷,反問:「你的意思是,因為他死了,我才能撿個便宜,當了現成的王爺?」
她未語,那表情似是默認。
他怒不可抑,俊顏扯開一抹獰笑,道:「你怎麼就沒想過,湛語辰他想當這個世子嗎?他想繼承羲王府嗎?他們不_我的意願,將我拘禁在紫竹林,讓湛語辰當了世子,所有人便以為我是那個可憐蟲,我是王府最多余的嫡長子,可就沒有人想過,興許湛語辰根本不願背負這麼多!」
她雙眸清亮,眼中有束奇異的光彩,似憐,似惜,盯着他良久,良久。
「是因為如此,你才逼自己成了湛子宸嗎?」
此言一落,湛子宸震愣。
望入那雙澄澈如琉璃的眼瞳,彷彿世間所有塵穢,所有秘密,在那雙眼的注視下,全都無所遁形,無所隱藏,他心底竟升起了逃離那雙眼的衝動。
她幽幽又問:「他們說,死去的那一個是湛語辰,是真的嗎?」
他猛然回神,下顎緊抽,咬牙道:「事實已擺在眼前,你又何須問我!」
「世上之大,無奇不有。我曾聽鎮上一個來自瑤族的老祭師說過,人剛死之時,魂魄一離開軀體,便有離他最近的生靈欲附其上,倘若真附體成功,便能頂替這具軀體繼續活下去。」
他聽着,滿布陰霾的俊顏,又抹上一層複雜的陰晦。
「那麼,我便想,有沒有一個可能,當年溺斃於荷花池的孩子,其實不只一個,而是兩個,只是其中一抹生靈附在了不屬於他的軀體上……」
「俞念潔,你究竟想說什麼?」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她扯向自己,赤紅的雙目里,有怒氣,有不甘,亦有訴不出的悲哀。
「你想說,其實當年活下來的人根本是湛語辰,至於此刻在你眼前的這個湛子宸,我,才是那個陰魂不散的鬼魂,附在這具軀體裏,奪走了本該屬於湛語辰的一切,是不?」
她沒說話,只是任由他對自己發脾氣,宣洩心中的怨與怒。
見她未曾開口反駁,湛子宸的怒氣更盛。「你就是不肯相信,當初與你成親的那個白辰,是個已死之人,你就是不肯接受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實,是不?」
俞念潔緩緩啟唇,字句清晰地吐語:「就連你都不信他已經死透,不是嗎?」
他聞言一窒。
緊扣皓腕的大掌,緩緩鬆脫。他放開了她,僵硬的身軀往後一靠,明明是正姿端坐,卻彷彿跌落深淵那般,腳下一陣虛空。
「你若信他已經死透,又為何會說他陰魂不散?又何來湛子宸被偷走的十多年?他若當真死絕,那便不該再以魂魄之形出現在我們面前,倘若你也信他已死,又怎會飽受那抹幽魂的詛咒之苦?」
她字句如針,每一針都刺往他心底早已潰爛的傷口,他只能震楞,只能僵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
見他面色鐵青,深陷的雙眸惡狠狠地瞪住她,她並未因此退縮,反是步步逼近。
「所以,我才問王爺,那日在荷花池死去的孩子,究竟是誰?究竟,王爺心中相信的、希望死去的那一個,是湛子宸還是湛語辰?」
他雙拳緊攥,削瘦的面龐似是忍着怒,又似忍着莫大的痛苦,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馬車停下,錦簾外傳來王府車夫的提醒:「王爺,到了。」
俞念潔定定的望了他一眼,隨後掀簾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座白玉修築的陵墓,看上去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墓室。
事實上,能葬在一代高僧下葬的這座須彌山,必得是元晉皇室之人,要不,就得是真正顯貴的皇族後裔。
湛語辰的墓在此,牌位卻供在楞嚴寺,早晚聽誦佛經,這是羲太王妃對這個心愛兒子最後的疼愛。
「夫人,世子的墓在這兒。」車夫領着俞念潔步入墓室。
墓室里極其寬敞,白玉楹柱,大理石鋪地,豪奢之至。
一口琉璃打造的上等棺木,就被封在牆后,牆上由高僧題了字,寫的不是湛語辰,而是白辰。
看來他是真與佛家有緣,偏偏生在貴胄之家,又得了太王妃的疼寵,雖非嫡長子,卻逃過了被拘禁的命運,頂替了胞兄,繼承了羲王府的榮華富貴。
可方才湛子宸一時激動,說溜了嘴,教她不得不反思,當初那個在眾人眼中,以神佛轉世之姿,在王府里受盡榮寵的小世子,究竟想要什麼樣的人生?
是否,真如同湛子宸方才所說,這一切榮華富貴,並非小世子真心想要,不過是旁人硬加諸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