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河童
我嚇了一跳,本想提醒師父,又怕是自己眼花,徒增他的煩惱,也就沒開口。
已是深夜,山村格外安靜。齊老先生擔心那些人跟蹤,帶着我們七拐八拐,盡挑着僻靜的小道往回走。南方喪葬古怪,墳墓和房宅離得不遠,很多時候甚至開門見墳。一些上了年頭的老墳沒有墓碑,不好辨識,免不得被我們踐踏,慌得我連聲說著“得罪”。
到了屋裏,師父也沒閑着,問齊老先生要了兩根粗麻繩,不由分說把我和季爻乾五花大綁,繞過房梁倒吊起來。我還沒明白咋回事,身上猛地一疼,就見師父拿了丁蘭尺,圍着我和季爻乾團團地打,身上的洋畫、竹蜻蜓和零錢全被打落下來,撒了一地。
“師父,我好暈……”
師父並不搭理,把我倆渾身上下打了個遍,這才停手,也沒給我喘息的時間,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隻香爐,點上香,放在我和季爻乾頭底下熏。
我倆倒吊著,鼻孔本就擴張,這下可好,燃香的青煙一毫不差全被吸進肚子裏,嗆得我眼淚倒流,忍不住連連咳嗽。一旁的季爻乾似乎也醒了過來,跟着我一個勁兒地咳。
凌小滿看着有趣,問師父這是在做什麼。
師父看着齊老先生道:“邪氣都經由頭頂百會匯入,貫穿人體,在足底湧泉積聚。將他二人倒吊,便於邪氣外泄。丁蘭尺是祖師爺當年打造的辟邪神器。我剛才打通他倆身上三十六處要害穴,加速邪氣流走。這是祖師爺留下來的神打功夫。”
齊老先生點點頭,問為何要用燃香熏身。師父似笑非笑道:“神打打去邪祟,好比用肥皂除去身上污垢;燃香熏身,如同清水漂凈身子。這一通下來,洗魂才算完成。”
季爻乾“唔”了一聲,沖齊老先生道:“師父快別問了。放我下來,我喘不來氣了。”
凌小滿見我倆晃晃蕩盪跟猴兒似的,覺得有趣,忍不住噗哧暗笑。
師父看看時間差不離了,和齊老先生一邊一個,把我倆放下。我感覺腦子暈乎乎的,一時站立不穩,索性和季爻乾盤腿坐着歇息。齊老先生上前翻了翻季爻乾的眼皮、嘴唇,確認回神,放下心來,忍不住給了他一記爆栗:“叫你下次再打着我的旗號誆人!”
師父見我倆面轉紅潤,吩咐凌小滿幫忙照顧季爻乾,轉身要出門,頓了頓,沖我招手道:“你也來。”凌小滿嘟着嘴,艷羨地瞪了我一眼,幫着齊老先生扶季爻乾上床歇息。
我心中暗喜:看來師父是答應帶我入門了。顧不得睏乏,屁顛屁顛跟了上去。
我倆沒走大道,仍舊揀着小路往石橋挨去。先前埋伏在暗處的人似乎離開了,橋下只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沒有其他響動。師父臉色陰沉,從河岸折了只蘆葦,去探河水深淺,轉身沖我道:“我下去看看。如果我沒上來,不許下河,回去找人幫忙。聽着沒?”
恍惚間,眼前的師父似乎成了我爺的模樣。我眼眶濕潤,鄭重地點了點頭。
師父少有地摸了摸我的腦袋,把從齊老先生家帶來的麻繩,一端綁在橋頭鋼樑上,另一端綁在自己腰間,往身上撲了些水,感受水溫,確定無礙,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嘭!”麻繩瞬間繃緊,我的心也跟着緊繃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河水嘩然,總也不見師父出水的身影。我越來越擔心,急得不知所措。正彷徨無策之際,河面上忽然冒出個腦袋,順着水流,飄飄悠悠地往下游漂去。
我以為是師父,喊了幾聲,見沒人應答,擔心他出事,猶豫了幾秒鐘,朝着腦袋的方向,也跟着扎了下去。河水比我想像中更深更急,我準備不足,立馬被水流往下游推去。
好在我畢竟從小在河邊長大,水性不錯,嗆了幾口水,倒也慢慢調節過來。
那腦袋漂到下游更寬的河段,緩了下來,被水波推着,往河岸上靠。
我深吸了口氣,沖那腦袋潛游過去,估摸着差不離了,浮出水面,卻突然傻眼。
眼前根本就不是什麼腦袋,而是只皮球。
我暗道不好,快速游回岸上,走到橋邊,見麻繩果然斷了,心裏着慌,忍不住沿着河岸往下游跑,邊跑邊大聲喊師父。濁黃色的水流奔騰不止,只有被河石飛濺起的水浪,卻哪有師父的身影?心中悲愴,正要咬牙再次跳進河中,卻被一隻手牢牢拉住。
我回頭一看,發現正是師父,見他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帶着哭腔問他有沒有受傷。師父原本面有怒意,見我擔心自己,嘆了口氣,指了指手中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道:“這河底不踏實。我先前卡住了,自己解了麻繩。別哭,沒事了,先離開這兒。”
我倆原路返回。來來回回兩趟,天色已經擦亮。齊老先生三人擔心我倆安危,也都一宿沒睡。凌小滿把師父迎進門,見他手裏提着油布包,以為是啥寶貝,湊上前聞了聞,皺着眉頭“咦”了一聲:“師父這是啥啊?咋這麼臭?”
師父沒搭話,讓齊老先生趕緊找個大木盆子,往裏頭倒滿清水。他打開油布包,把裏頭被河泥裹着的東西放進水中。河泥褪去,一個耷拉着腦袋的男童慢慢顯露出來。男童頂着一頭蛛絲般的亂髮,渾身褶皺乾癟,雙臂抱膝,呈蹲坐狀,正不斷地往外散發惡臭。
凌小滿驚叫一聲,不自覺地躲到了我身後。
齊老先生深吸了口氣,皺眉道:“莫非這就是前幾日失蹤的孩子?怎麼就一個?”
師父搖頭道:“不清楚。水下情況複雜,我只帶上來這一個。”
師父說,剛才他下到河底,明顯感覺有股強大的吸力在把自己往下帶。他收不住身子,雙腳卡在一道網狀的窟窿里,被身上的麻繩勒緊,嗆了幾口水。他感覺腳下踩着什麼東西,索性解開麻繩,彎腰從窟窿里把那東西抬上來,再也堅持不住,這才出了水面。
齊老先生盯着木盆里的男童端詳半天,沉吟道:“這孩子……怎麼好像從來沒見過?而且,有點不對勁……”他兀自用竹帚將男童的腦袋抬起,一張恐怖的臉立馬露了出來。
嚴格來說,這不算是張人臉。男童的額頭格外飽滿,佔了整張臉一半以上的面積;兩顆玻璃球大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鼻子和嘴縫合到一處,如鳥喙般向外突出。
“這……”齊老先生瞳孔縮緊,“這是只河童啊!”
“河童?”師父一臉難以置信看着他,“你的意思是,這是只水鬼?”
齊老先生搖頭道:“嚴格來說,河童不算水鬼,而是水裏的妖怪。你們看。”
他用竹帚撥開河童亂糟糟的頭髮,指着頭頂正中凹陷下去的部位道,“這叫碟,是河童區別於水鬼的地方。傳說這是它力量的源泉。碟里有水的時候,河童會異常兇狠;沒水的時候,它就像個熟睡的孩子。”
“嘛,還真給我蒙對了。”季爻乾晃晃悠悠從床上下來,朝木盆里看了一眼,趁我們沒注意,興沖沖地舀起一勺水,往河童的頭頂澆去,“我倒要看看,這傢伙怎麼個兇狠法?”
齊老先生反應過來,慌忙去奪季爻乾手裏的木瓢,可惜已經晚了。
河童從肚子裏發出“咕”地一聲,原本死氣沉沉的眼珠子,突然轉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