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自傷心水自流(1)
復出后的丁是娥阿姨成了一隻金鳳凰,佇立於人生的峰頂。紛至沓來的鮮花和榮譽堆放在她的腳下。丁阿姨是強者,是社會的成功人士。1982年劇團擴大為院的建制,她被任命為上海滬劇院院長,成了正正式式的行政幹部。1985年退居二線,流澤繼任她的職務,兩年後也退位了,接下來由陳劍雲挑起大梁。按理丁阿姨可以閑下來了,但她依然操心團內事務,陳劍雲曾說“我當院長,凡事要通過老丁”,這才有滬劇院的平靜。丁阿姨就是這樣一個“要”事兒的主,什麼都不放心,也不放手。自1973年她被“解放”以後,丁阿姨依然努力,依然不讓任何一個機會從自己的腳下溜走。其時,香港與內地的“三通”,把音信隔絕了三十年的七妹“通”來了。老姐妹久別重逢,情深意長。七妹先是邀請丁、解去香港旅遊,后是憑藉自己在香港的影響,上下斡旋,準備迎接由丁阿姨率隊的上海滬劇院第一次赴港演出,並為丁阿姨籌集了資金,資助她在滬舉辦個人演唱會。正當丁阿姨雄心勃勃地準備去香港演出和籌備個人演唱會的時候,查出了晚期腎癌。一直以來,丁阿姨仗着自己身體壯實,連每年的體檢都不參加,自言:我身上除了兩塊石頭(腎、膽結石),沒有別的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正當丁阿姨想摘除石頭,輕鬆赴港時,於1988年1月26日住進了醫院,誰知進去了就沒能再出來。3月23日清晨,我家的電話鈴聲尖厲地響起,弟妹們告訴我一個無可更改的事實:丁阿姨癌細胞已經擴散。家人誰也不敢告訴兩位老人,一位已經作了喉癌手術,另一位又接踵而至,怎麼辦?我當夜飛抵上海。這時的丁阿姨全不知情,還以為只要除掉石頭,就會很快康復。當時的丁阿姨還有一件放不下的心事:滬劇中年演員聲屏大獎賽決賽將於27日舉行,她是賽事評委會主任。評委石筱英患卵巢癌定於26日手術,父親作為評委中寥若晨星的流派創始人也忙得不亦樂乎,一個癌症患者顛前忙后的,似乎希望能把躺在病床上的丁阿姨所擔的那一份工作也承擔下來。我決心姑且隱瞞,待決賽后再挑明真相。3月26日,七妹等三位香港太太抵滬,徑直奔醫院探病。急如星火的舉止泄露了秘密,引起了父親的警惕。第二天一早,七妹造訪丁宅,更讓父親生疑。那天決賽演出幕間休息時,有人對父親說“可惜啦,老丁的病發現得太遲了”等等,這些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了父親的心臟,他從周圍人的神態中判斷丁阿姨的病決不是一兩塊石頭的問題。午夜從劇院歸來,父親步履蹣跚,臉上面無血色,鏡片后耷拉的眼皮幾乎遮蓋了眸子。我和他同室而卧,只聽他輾轉反側,久久難眠,頻頻嘆氣。其實,這時的事實真相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雲翳。28日清晨,七妹再度光臨,固執地追問治療方案。我四顧無人,就低聲如實相告。突然,依稀覺得背後黏上了一份沉重,猛回首,父親立於前後房相通的門框上,本已消瘦的身軀貼着門框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掙扎中迸發出斷斷續續的脆裂聲,我趕緊去扶,隔着衣衫覺得父親的身子在顫抖,猶如風中的一片枯葉。誰忍心再給父親雪上添霜,於是雙方都極力地迴避什麼。七妹與父親交談時都顯得心不在焉,辭不達意。中午席盡人散,我扶父親回房休息,希望他能好好休整一下,以應付晚間擔當評委的忙碌。時鐘滴滴答答地逝去了一個小時,當我躡手躡足地走近父親的床邊,發現他大睜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額頭滲出星星點點的細汗。我替他輕輕地擦拭,他掀被而起,滿臉的辛酸就像暴風雨前的烏雲。我害怕漏出真相,抽身想走,但衣袖被拉住了,父親厲聲問我:“阿姨到底啥個病?”我以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希望確保父親心靈的安寧,但“戲法”既被戳穿,我也只能直言相告:“腎癌,晚期。”父親的臉色瞬間鐵青,冷汗劈劈啪啪地砸在地板上,砸出一個個麻點。這時他剛剛站起來,聽后頹然後退跌坐於沙發上,揮揮手,要我離去。父親就這樣默默地獨坐了一個下午。晚上6點半,一輛小車泊於弄口,兩位接送者走入丁宅。小海與惠兒爭相告之,來者表示同情和理解,但嘴裏還是止不住喃喃:“評委太少了,太少了……”就在這時,樓梯上沉重滯澀的腳步聲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我父親穿戴得整整齊齊,皮鞋擦拭得光可鑒人,扶着欄杆,一步一步地挪下樓。他對來者說:“走吧。”“解老師,儂還沒有吃晚飯呢!”父親沒吭聲,步履堅定地朝門口走去。晚上,我們全家守着決賽的電視實況轉播。螢屏上一次次地出現我父親的身影,他筆挺地坐在評委席上,神情莊重肅穆,臉頰上找不出一絲笑紋,我隱約覺得他握筆的手在微微顫抖。我最擔心的還是他的病軀,多年的喉癌病魔,突兀而至的災難消息,又空着肚子去做評委,不定什麼時候說倒就倒了。幸好現場什麼也沒有發生。接下來28日和29日,父親如期履約,鎮靜地完成了評委的工作。大家都想勸他去住院,原以為父親不會同意,於是艱澀的勸說工作就落在我肩上,只是沒想到幾乎沒費什麼力氣父親就同意了。次日上午,當我為父親辦完入院手續,又去探望丁阿姨的時候,電話急急呼我回去。等我趕回丁宅,在樓下便聽見父親的悲嚎,一個男人的失卻了嗓音的嚎啕!
原來自我出門,老人就抱起丁阿姨的相框,長呼短號,淚流成河,無人能夠勸阻。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止住了哭泣,丁阿姨的玻璃相框上淚珠漣漣,一片模糊。我勸也無可勸,就坐在他身邊,把頭倚在他肩上,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背,理順他的氣息。父女倆的交流盡在不言中。許久,父親舒出長長一聲嘆息,雙頰病態地潮紅,他怯怯地解釋:“假如沒儂阿姨,我活不出這十年……”丁阿姨是堅強的,最具有生命的張力。我理解父親的話,若不是丁阿姨,也許父親堅持不到最後,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例證。雖然在我們看來丁阿姨冷傲得像一座又涼又硬的石頭山,但我們的父親愛丁阿姨,愛得無怨無悔,願意任何時候都以她為重,唯她是瞻;可是丁阿姨愛我們的父親么?常言道愛屋及烏,如果愛,哪怕不是太多,也該為他想想,給他留下哪怕是一點點的面子。也許正是這一點深深刺傷了我們做兒女的自尊心,覺得阿姨與父親的婚姻像一個不平等條約,阿姨是強國大國,父親像弱小民族,以至於我和弟弟一直以為父親和我們一樣,心底里深愛着我們的母親、他的前妻,只是因為怕丁阿姨……但父親的淚水擊潰了我的自信,勾出我發自內心的疼痛。愛,哪怕是對於父輩的愛,也一樣有排他性。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