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和齡再一次置身於那一片紅牆琉璃瓦的夢境之中。

深長昏暗的甬道彷佛無邊無盡,她看到一位手執青花紋油紙傘的婀娜少婦,婦人纖細甚至是慘白的手指將鬢邊散下的碎發攏到耳後,腳下雲頭鞋卻不慎踩進水坑,濺出不大不小的水花,雙膝襴馬面裙底部便洇濕了一片。

突然間,青花紋傘面轉了轉,微微向上抬起,似乎是那女子終於注意到她的存在。

和齡悚然一驚,從雙峰駱駝背上跌了下去,流沙柔軟,她在沙地上滾了滾便停下來,面上呆緻緻的,身上並不覺得疼痛。

耳畔尚且殘留着旖旎夢境裏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齡敲敲腦袋,翹唇一笑。可真逗,她或許幼年時在中原生活過,可那是多早的事情了,怎麽偏偏夢中下雨時的濕潤清風會那麽真實?真實到就好像她曾經住在過那樣一片紅牆黃瓦的繁華之地,那是哪裏?

她這邊胡思亂想着,同行的金寶卻從另一頭駱駝上探出腦袋來瞅她,「沒事兒吧?不過是跌一跤罷了,摔傻了可不至於。」說著把腰間的水囊解下來丟在她身上。

她黝黑的臉上滿是不耐煩,「我先回客棧,你也快些把大米送回去。掌柜的說近來中原人來得勤,中原人不似咱們,他們吃不慣硬餅子……欸,我也沒空閑和你羅唣,你快起來,別躺着裝死,死了也沒人給你收屍。」

和齡撇撇嘴,翻了個身枕在手臂上,看着那匹又老又瘦的駱駝馱着滿載而歸的金寶越走越遠,身後平沙莽莽,留下一串長長的模糊足跡。

收回視線,她抬手遮在眼睛上,沙地燙得很,不一時便教人受不住,她手臂向後用力一撐一躍而起,活像只綠洲里的靈活小兔兒。

太陽像個巨大的火球炙烤着無垠沙漠。大漠裏天氣向來詭異得很,它愛變臉動氣,前一秒還是晴空萬里,下一息卻很可能狂風壓境,這是誰也說不準的事兒。

和齡也不願在外逗留,她踮腳拿過掛在駝峰上的幕籬往頭上戴。罩紗是粗劣的半透明麻布,她把它放下來,視野便有些朦朧,透着一層暗淡的灰黃色,像極腳下這片沙土。

翻身上了駱駝,和齡吆喝着催動前行,駱駝上掛着一串兒響叮噹的鈴鐺,隨着這深一腳、淺一腳的行進,不時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響,順着滾動的流沙似能傳出這片大漠。

水囊里的水快喝光了,和齡搖了搖,感覺還剩下幾口,忽然就捨不得起來,彷佛預感到了這僅剩的水即將派上大用場似的。她把水囊別進腰間,拍了拍,哼着不成調的曲兒搖頭晃腦,駱駝走得也輕快,一人一畜顯得十分自在。

又走了一會兒,和齡發現前邊沙海茫茫連綿起伏處聳出一塊兒來,竟活脫脫是個人的形狀!

她自覺是個熱心腸兒,便從駱駝上跳下來跑過去,飛奔的步子揚起一陣沙霧。駱駝在後頭哀怨地瞅着主人,瞅了好一會才不情不願地跟上去。

那裏躺着個被黃沙半掩埋的人,和齡拿手拂開沙子,那人的臉容便逐漸顯露出來。

她獃滯着一動也不動,只因還從未見過生得這麽樣好看的人,這人俊得她連「他」的性別也不敢輕易確定了。這麽雪白的肌膚,彷佛羊脂玉一般,沙漠裏的男人、女人都是黑黢黢的,不似眼前這人皮膚白瓷細膩,摸上去手感一定很不錯吧。

和齡心裏這麽想着,吞了口口水,行動已經先於思維,把手放在人家臉頰上摸了又摸,手感實在太美好。她後知後覺地辨認出這是個男人,意識到這點不禁把自己雙頰給暈紅了,騰雲駕霧一樣,有些飄飄然。

扔下幕籬,她俯下身趴在男人的心口聽心跳聲,維持了好一會兒,和齡終於聽到男人虛弱的心跳,不自覺大大鬆了口氣。

冥冥中似有所覺,她疑惑地抬眼,陡然陷進一雙寒星似的眸子裏。

昏迷的男人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清冷而肅殺的眸光看得和齡心跳漏了一拍,她愣怔住,不知道突如其來的悸動是為何,望着男人長長掀動的烏亮眼睫說不出話來。

他顯然受了重傷,並沒有多餘的力氣,只警告似的瞥了她一眼便暈厥過去,陷入冗長的昏睡里。

和齡在自己胸脯上拍了拍,又舉起手在臉頰兩邊來回搧動散熱。她想自己果真是個大善人,儘管在龍門關沙斗子這塊兒唯一一家黑店裏頭做事,內心卻異常柔軟,因為她決定把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帶回自個兒小屋裏去。

她想救他。

和齡的小屋距離客棧有一程子路,黃土堆起來的兩個小單間,外頭圈裏養了幾頭咩咩叫的羊,此時正和系在門口的駱駝一樣,伸着脖子看牠們主人扛着個充斥着陌生氣息的男人進了屋。

小屋裏只有一張床,上面鋪着柔軟結實的狼皮褥子,和齡把男人拖上去,自己累得氣喘吁吁。

她抬起他的頭把水囊里的水餵給他,可是這男人一點兒都喝不進。沒法子,她只好捏住他下巴,咕嚕咕嚕把水強硬地灌了進去,大部分水從他嘴角流了出來。

男人在昏睡里無意識地舔了舔唇,她瞧見了,盯着他薄薄的柔軟的唇瓣看了好一時,心頭一陣小鹿亂撞。

她拍拍臉頰,須臾「咦」了聲,後知後覺在他脖頸處看到一些細碎的傷痕,還有她適才聽他心跳的胸口,她這會兒定睛細看,駭然發現他身上血跡斑斑,男人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

和齡五歲之後一直生長在蠻荒的沙漠裏,沒那麽多講究,她自己也不在乎,只略一遲疑便去撥男人的衣服,掀開他的外衫右祍露出裏衣。

裏頭是一件染血的中衣,料子是和齡從未見過的上好布料,她說不上名字,但猜測得出原本這件中衣該是白色的,目下卻染成觸目驚心的一片暗紅,恍如一株株曼珠沙華盛開。他傷口處血痂貼着衣物黏在皮肉上,她看着都替他疼。

天上平白不會掉下個大美人兒,和齡拿手指戳他姣好的面頰,尋思着男人的身分。思量來、思量去,還是決定費些心思幫他包紮傷口救他一命。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過去十來年也不曾做過什麽好事兒,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呢。

「碰上我算是你的好運道,平日在家燒高香了吧。」和齡喃喃自語,抓起一邊的幕籬戴上便跑出家門。

她趕着駱駝把大米送回了客棧,秦掌柜不知去向,只有金寶、銀寶在廚下面對着面磨刀。和齡也不覺着異常,他們這是黑店,刀子磨利些辦事兒便宜。她沒上過手削人肉,但金寶他們干過,說跟砍大白菜是一樣的,但和齡還是覺得滲得慌。

她跟金寶、銀寶小夫妻倆借了醫藥箱便匆匆離開了。他們看着她纖瘦的背影,相視一眼,不置可否。

和齡跑回小屋裏給男人塗抹清涼的藥膏,這藥膏子裝在碧綠綠的小葫蘆瓶兒裏頭,是他們掌柜的寶貝,平時也只給他們客棧里自己人用。

她別的不懂,反正知道這藥膏有奇效,搭配上另一個葫蘆瓶里的褐色丸子,嘴裏吃、傷處抹雙管齊下,管情教他什麽傷都立即見效。

如此過了三日,在此期間男人一直處於昏睡中。

和齡幾乎懷疑她眼中的神葯對這男人是不管用的了,好在這一日她從外頭趕集回來瞧見男人的手指小幅度地動了動。她有點激動,扔下從集上買回的一小袋兒大米就蹲到床前一眼不錯地守着他。

男人身子骨挺好,其實恢復得特別快,他脖子上那一些細若波紋的淺淡紅痕都已經退去,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衣服上血跡斑斑,瞧着滲人又可怖。

直到半下午的時候,男人鮮亮的眼睫才微微顫了顫,和齡還沒作好準備,男人的上眼瞼卻緩慢地掀開了。

看見陌生的她,那雙黑魆魆的眸子裏隱約閃過一線淡漠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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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個錦衣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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