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章對立的兩個女人】
因着戚淑容尚在昏迷,溫慕儀本打算將其涉嫌謀害江美人腹中骨肉的事隱而不發,暗中使人調查。這道命令她下得很無奈,倘若不出意外,謀害江美人孩子的主謀之一應該就是她這皇后,如今讓她這個元兇大義凜然地調查真相,饒是臉皮早已厚似城牆,也不得不心虛愧疚地跪在佛堂懺悔良久。
而事情後來的發展讓她明白,自己委實低估了時人臉皮的厚度。就在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時,戚淑容留有認罪書之事已傳遍六宮,頓時激起千層浪。
對於江美人失子一事,對外的說法是江美人於午間納涼時,不慎掉入御花園的灼蕖池以致小產。事發非常突然,早有人覺得蹊蹺,但因當事人和皇帝都沒有追究的意思,大家也就真當其是個意外,事件算完結了,如今傳出此等轟轟烈烈的後續,更使得眾人暗自猜測、大肆議論。
一年前的後宮,如此混亂的情形其實很常見,那時候皇后和貴妃彼此對立,斗得你死我活,一個是左相嫡長女、一個是大司馬大將軍獨女,都是世家門閥嚴格教養出來的,素質出眾,如今在後宮相遇,自然都是卓然拔群,六宮嬪御夾在兩大勢力之間左右為難,恨不得一脖子弔死了事,後來兩邊不知為何突然息兵,眾人才得了喘息的機會,後宮也很是清靜了些日子,因此當後宮再次陷入這久違的混亂時,所有人頓有恍然如夢之感。
仔細審視了當前情形之後,溫慕儀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做點什麽,於是來到灼蕖池。
灼蕖池的風光極美,直賽各大風景名勝,不同於長秋宮的疊萼池,灼蕖池種了大片紅蕖,每年盛開時都如火燒碧波一般,妖冶絢麗得幾乎灼痛人的雙眼,此刻花期未至,池內只有碧綠喜人的荷葉,一片一片連到天邊,竟是看不到盡頭。
溫慕儀站在灼蕖池水榭內,微眯着眼睛想要分辨那水天一線之處,到底哪條線是碧荷、哪條線是晴空,良久卻是未果,只得放棄回頭。
身後的萬黛斜倚在貴妃椅上,甚為悠閑地翻看一本琴譜,她今日着了一件胭脂紅金絲芍藥雲錦齊胸襦裙,斜披孔雀藍海桐紋披帛,烏髮綰成傾髻,簪一支蜀葵鏨刻赤金步搖,垂下的珠玉正抵在額角,平添幾分嫵媚風韻。
溫慕儀一邊打量、一邊嘖嘖讚歎,好一個高貴美艷的妙人兒,難為姬騫看着這麽久也沒動心,真該欽佩他的心防如此之高,只是轉念又想,搞不好他的防線早被摧毀了,男人心就是海底針,還總說女人。
「你再看下去,便能在我臉上灼出兩個洞了。」低頭看書的萬黛翻過一頁,淡淡說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可把一本琴譜翻來覆去看這麽多遍還不作罷,真這麽有意思嗎?」溫慕儀跪坐在她對面的案幾後,以手支頤,「縱是我也自幼習琴,卻還是沒法理解。」
萬黛嗤笑,「看琴譜沒意思,像你那般整日看些文人編排出來唬人的東西,便有意思了?其實說到底,世間萬物不過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而已,現下還花團錦簇、烈火烹油,轉眼就是富貴成空、骨肉消弭,想想都覺得好沒意思,可這音律樂理卻是不同,唯有它們可以傳承千年不改初音,這才是能讓我安心信賴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慕儀只覺得眼前那張嬌妍萬千的臉上竟透着無限寂寥,生生將那無雙艷色也沖淡了,於是忍住了爭辯自己的藏書也可以傳承千年的衝動。
拋開心頭異樣,溫慕儀決定直奔主題,「昨日在吹寧宮便想問你了,你到底打算做什麽,江氏的孩子沒了就沒了,為何要把戚淑容也扯進來?」
此刻服侍的宮人都被遣到水榭外,因而她說話也沒了顧忌。
萬黛合上書冊,「江氏的孩子算得了什麽,難不成你真以為,弄掉她的孩子便能確保你我家族地位無憂?」隨後冷嗤一聲,「我不認為你有這麽天真,我猜,你打從我決定對江氏出手開始,便料到我會有後招。阿儀,有時候裝過了頭,只會適得其反。」
溫慕儀對上她嘲諷的眼,忽而笑了,「真無趣,你總這般聰慧,弄得我真不痛快。」
萬黛別開眼,看向池中的接天蓮葉,「我們好歹是自小一塊長大,弄到如今這種彼此提防的情形倒沒什麽,只是你我既決定結盟,就不需防得如此滴水不漏,這才讓人無趣。」
溫慕儀笑嘆口氣,「受教、受教,今次是我不對,那麽,和我自小一塊長大的阿黛姊姊,您且跟妹妹說說您的打算,可好?」
萬黛這回直直對上她的眼眸,神情頗有幾分嚴肅,「你當真還要與我裝傻,你會不知道我的打算?」
連着兩番被人如此直接反駁,溫慕儀收回臉上的笑容,信手拿起案上的紅玉茶杯飲了一口,神色還算從容,但眼中有些訕訕。
萬黛打量她的表情,眸光一閃,施施然從貴妃椅上起來,手執書冊輕輕敲擊着桌案,「你也看到了,陛下這幾年與溫萬鄭三大門閥雖然明面上還保持着和睦,暗中卻下了不少功夫打壓三族勢力,就差沒撕破臉了,江氏的性情那樣軟弱,生得也不算絕色,能得陛下如此隆寵還不是靠她那個了不得的兄長,江楚城用兵如神,正是拿來制衡我那軍權在握的父親的最佳利器,至於戚淑容,明面上雖和江氏兄妹沒有半分牽扯,但根據我的探子所報,她的一門遠房叔父正是江楚城幼年的授業恩師。」
看她神情微動,萬黛秀眉微挑,「這本也說明不了什麽,可他們偏生要瞞得這樣嚴實,弄得我反倒起了疑,既如此,索性深入查了一查,你猜我查到了什麽?」
溫慕儀淡淡道:「我猜,應是戚淑容的那位遠房叔父效忠的竟是鄭氏族長、新任右相,鄭清源大人吧。」
萬黛拊掌大悅,「你可算是說實話了,方才那般藏着掖着的模樣真讓人氣惱。」
溫慕儀摩挲着茶杯上的雕紋,「你既已將話講到這樣,我若再裝傻,確實有些不像話。」
「你便是繼續裝也沒用,溫氏的密探若連這等小事都探不出來,還留着做什麽?」
溫慕儀淡笑,把話題撥回正軌,「正如你我都探到,戚淑容和江美人雖然明面上水火不容,暗地裏卻是同一陣線,而如今後宮中除了你我,最得陛下恩幸的便是她們倆,我本以為陛下是打算扶植她們背後的寒門勢力來打壓門閥,結果發現她們的實際依附竟是鄭氏。」
萬黛淡淡接過話,「打從大晉建國以來,朝政格局便一直是溫氏為文官之首、萬氏為武將之首,綿延已將近百年,鄭氏雖然名義上與溫萬二族並稱三大氏族,勢力卻一直排在最末,五年前更是遭逢巨變、急劇衰頹,如今溫萬二族有你我二人執掌後宮,鄭氏卻一直沒有本家嫡女入幸,上任族長更是於去歲辭官,宣佈歸隱,由不足三十的鄭清源接任族長之位,在外人眼中早不能與我們本族爭鋒,可如今看來,鄭氏竟不是一蹶不振,反而大換血,只是這位新族長選的路子真是險,也不怕一個不慎就把自己折進去。」
溫慕儀倒頗為讚賞,「兵行險招,鄭氏原來已近乎是個死局,不如此恐怕無法絕地逢生,只是這鄭清源着實出乎我的意料,阿黛,你還記得從前華鳶節時,他為我們做的紙鳶嗎?」
「如何不記得,那可是我頭一回收到這樣精巧趣致的玩物,還是親手做的,當時覺得真是稀奇。」萬黛輕嘆口氣,「小時候倒真是喜歡這位清源哥哥。」
溫慕儀苦笑,「從前我還為他擔心過,想他身為長子,卻是庶出,生母早逝,性子這般柔仁只怕難以在鄭氏自處,如今方知他只是深藏不露,那般溫和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起手不悔的殺伐果決。」
萬黛悠悠道:「再沒人比他更能裝了,我自小見過會演戲的人太多,」她看着溫慕儀笑,「連你也是極會裝傻,不過比起他都差遠了,這許多年,他竟把我們大家都騙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