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眾公子一時不確定她是誰,但見她衣着華麗、氣度不凡,亦知不是尋常人等,不過身分貴重的小姐若要遊園,從來都是仆婢成群,這位卻只帶着兩個婢子,想來不會高貴到哪裏去,當下便有一個三分帶笑的聲音響起,「子玉君,你何時竟有了這麽一位美若仙人的妹妹,居然一直藏着不讓我等一見,真真小氣。」
伴隨着他的聲音,原本擋在他面前的眾公子隨之散開,一名白衣玉冠、風姿卓越的男子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意,明亮的眸子正肆無忌憚地打量着溫慕儀,而她卻盯着他的那張臉,大大怔住了。
就在幾日前,她才見過容貌俊美的秦繼,不過秦繼的長相雖然出眾,氣質類型卻不是時人最推崇的那種,也就只有如她這種口味獨特的人才會覺得看了賞心悅目,眼前這人通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時下最受追捧的類型啊,更難得的是,雖然是最大眾的氣質長相,但站在一票相同路線的公子當中,立刻將別人比得黯然失色,這就好像一幅絕世名畫和仿冒品的區別,又或者是一幅絕世名畫,與沒畫好、浸了水的仿冒品的區別。
因這人一直站在人群最裏面,她方才並沒有看到,此刻不禁深深為自己認為姬騫長相過關的結論有些後悔。她暗叫,姬騫長得再好,在這位面前也不夠瞧了啊,前幾日誇她氣質出塵如謫仙的夫人們,快點出來吧,真正的謫仙在這裏。
被稱為子玉的正是盛陽鄭氏二房嫡長子,鄭清潤聞言笑道:「我倒是想有這麽一位美麗的妹妹,可惜沒這個福分。近日大伯母邀了不少盛陽貴女入府小住,這位大抵是哪家的閨秀吧。」
「真是玉一般的美人,今日得見如此佳人,頓覺從前見的女子不過凡俗淤泥耳。」白衣謫仙公子笑着稱讚,目光卻看向身側,令人一下子有些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誇誰。
一名藍袍公子大笑道:「這裴休元的老毛病又犯了,也不打聽清楚人家是誰,當心別是你惹不起的。」
「那我這便打聽了。」被喚作裴休元的白衣公子含笑轉身,朝溫慕儀一揖,「姑娘天人之姿,在下傾慕不已。在下斗膽,請教姑娘芳名。」
她此刻已然從美色中清醒過來,思量了眼下情況,心中有些好笑,以她如此尊貴的身分,適才卻先被當著面議論了一番,又被人這麽直接問及名姓,實在是生平少有。
除了姬騫和秦繼,可從沒有男子敢在她面前這麽放肆啊。
瑤環聽了這許多混帳話,早動了肝火,正要開口卻被溫慕儀一個眼神制止,只能恨恨咬了咬唇,自己生悶氣。
溫慕儀沒有理睬裴休元,而是看向從方才就含笑凝視自己的姬騫,優雅施了禮,曼聲道:「阿儀見過吳王殿下。」
姬騫笑着搖頭,「妹妹什麽時候竟跟我這麽客氣了?」
她揚眉一笑,「殿下執行公務多日未歸,阿儀還以為,殿下已經忘記阿儀還在這裏靜候殿下歸來了。」
姬騫低頭悶笑數聲,繼而長揖道:「是騫大意,竟忘了妹妹在此,該責、該責。」轉頭朝已然僵住的眾人道:「諸君謬了,這位不是子玉君的妹妹,而是騫的妹妹。」
民間素有未婚男子稱呼未婚妻為妹妹的習俗,立刻有人敏銳領悟道:「難道是……」
「正是。」姬騫含笑肯定他的猜測,「這位乃是左相大人嫡長女,溫氏女公子。」
眾人瞬間變色,愕然對視片刻,再看向表情凝滯的裴休元,全都吶吶無言。
鄭清潤率先反應過來,朝她長揖道:「不知竟是溫大小姐在此,多有冒犯,還望大小姐恕罪。」
眾公子見狀紛紛隨他行禮,「見過大小姐。」
她淡笑,襝衽回禮,「諸君有禮了。」
眾人忙道不敢,一番客套之後,她看向仍自無言的裴休元,「裴君方才談笑自若,緣何此刻竟獃獃如鵝了?」
這話說得俏皮,有人憋不住悶笑一聲,瞥到好友的臉色後又連忙忍住,一時頗為辛苦。
她挑眉,但見裴休元短暫沉默後,亦斂容朝自己長揖,「業無狀,衝撞了大小姐。」只說了這麽一句,沒有求她原諒,亦沒有為自己辯解,簡單得讓人驚訝。
「不知者不罪,裴君也勿要自責。」
「小姐誤會了,業說自己無狀,並不是後悔請教了小姐芳名,而是適才不知小姐身分,問得這般輕率,實在該責。業犯了如此大錯,卻又一時想不出補救之法,心中茫然,這才獃獃如鵝了。」裴休元直視着她,英俊面孔上一掃方才的獃滯茫然,唇畔含笑、眼眸晶亮,竟是一派洒脫的名士風采。
溫慕儀此刻才真是目瞪口呆,方才從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便已猜出,此人定是盛陽太守的獨生子,裴業裴休元,名滿天下的風流才子,精於翰墨、尤工畫藝,是真正的才華橫溢,其人生性放誕不羈,曾於酒醉之後笑擲白玉杯,長歌曰:「平生無所求,唯願得美景洗濁目,美酒潤脾胃,美人卧膝頭。」
這話的重點在最後一句,據知情人透露,裴業口中的美人並非單指女子,而是男女通殺,而這個知情人之所以會成為知情人,則是因為裴業在說完這話當晚,便與一美貌少年交頸而卧,此人有幸於次日清晨目睹這對鴛鴦起床梳洗的旖旎場景,當天晚上,裴業又淡然收了四個美貌婢女入房伺候。
因着這個典故,裴業得了一個「三美公子」的花名,不時被人打趣,後來有人覺得這個花名實在太花,於是又改喚作「擲杯裴郎」,然而無論是三美公子還是擲杯裴郎,都清楚表明了,這恣意率性又風姿卓絕的裴休元正是大晉萬千少女心嚮往之的夢中檀郎。
「裴休元。」先前開口的藍袍公子輕斥道,投去警告的一瞥。眼前這位貴女不同於旁人,若是得罪了,回頭恐怕難以交代,再說了,吳王殿下乃是溫大小姐的未婚夫,這世間哪有當著夫君的面調戲人家妻子的,他得警告這廝不要玩過了頭,引火上身。
哪知裴業不為所動,依舊目光清明地看着溫慕儀,竟似她不回答便不甘休的模樣。
「裴君。」姬騫淡淡開口,「美景美酒都是世間至佳之物,合該眾人分享,但旁的,請恕本王敝帚自珍。」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凜,甚至有人朝裴業投去不贊同的目光,無論如何,吳王殿下此刻的反應已經是十分客氣,相較起來,裴業就顯得甚為失禮了。
時下名士雖以風流恣意為榮,方才他這一番言行的對象若換了別的女子,也算不得出格,傳出去反倒是一段風流佳話,對這些名士而言,當著夫君的面調戲人家的婢妾算不得什麽大事,真喜歡了直接索要也是尋常,但絕對不能是溫慕儀,且不說她出身高貴,只說她不是姬騫的姬妾婢女,而是聘定的正妻、未來的吳王妃,輕薄人家的正妻已是斷斷不可,更遑論是母族如此顯赫的未來王妃。
裴業笑意淡去,唇畔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譏諷,似是十分不屑。
溫慕儀沉默半晌,淡淡道:「君甚是率性。」繼而看向姬騫,「此間甚是乏味,殿下可得空陪阿儀遊園一樂?」
姬騫含笑,「固不敢辭。」
眾人見狀忙與兩人拜別,溫慕儀盈盈一福後,率先扭頭而去,姬騫瞥也沒瞥裴業一眼便跟了上去,兩人的仆婢緊隨其後,轉眼間都消失在花木扶疏之後。
見人走遠,鄭清潤方嘆氣道:「休元,今日之事是君之過。」
有人附和道:「是呀,你沒看到吳王和溫大小姐都壓着怒氣嗎?得罪了這兩位,前程堪憂啊。」
見裴業仍舊一臉嗤鼻,復勸道:「縱是你無心仕途,可太守大人卻是在朝為官的,廟堂之事詭異莫測,君勿要為家門招禍才好。」
裴業朝眾人一揖,「諸君好意,業知曉了,然今日業自認無過,乃是吳王太過迂腐小氣,甚為無趣,這般俗物,倒配不上那出塵脫俗的佳人了。」言罷不待眾人反應便飄然而去,還隨口吟唱道:「美人誤托,明珠暗投,奈何又奈何。」
藍袍公子凝視着他瘋瘋癲癲的背影,咬牙切齒,「這裴休元當真瘋過了頭。」
溫慕儀與姬騫立在鄭府里一處難得一遇的空地上,確定周遭三十步都無法藏匿監視之人後,她面無表情低聲道:「說吧,你想做什麽?」
姬騫蹙眉,「你這副表情是什麽意思?」
「鄭夫人前幾日下了大功夫要離間我們的關係,我這是做給人家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