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和齡比安儂後頭來,分個先後,理應是她去吹蠟燭。她倒也不嫌麻煩,跳下床撲到桌邊對着蠟燭就是一頓吹,呼的一聲,燭火被吹歪了,屋子裏頃刻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燭火滅了之後,屋頂上猛然砸下一記炸雷,那轟隆隆的翻滾聲兒一路砸出了坤寧宮,緊接着劈劈啪啪的雨點子接踵而至,屋頂上瓦片和着雨珠拍打不住地響,遠遠近近,不一會兒便籠罩在一片突然而降的傾盆大雨之中。

和齡定在桌子前半晌兒沒動,她伸手一摸後背,只覺涼颼颼的,披在背上的頭髮也被風吹得飛舞起來,哪兒來的風呀?

她尋思着,冷不丁往後窗一看,這一看之下腳底浮起一層涼氣。半夜三更的,原本關得牢牢的窗戶卻不知教誰給開了,此刻窗外的雨都斜着灑進來了,窗前地面上潮濕一片。

和齡說不清自己怕不怕鬼神,轉頭一看,只見安儂睡得可真熟,這麽一會兒她就着了,也不知今兒晚上怎就這麽睏倦,她只好獨自走到檻窗前要把窗拉上。恍惚間一條黑影打鳳凰木下閃過去,和齡手一僵硬頓住了,再細看去時天際卻又是一片昏沉沉景象,黑壓壓里塵世間一片混沌,什麽異常也沒有。

和齡總覺着哪裏不對勁兒,她不敢遲疑,馬上把窗戶闔上了,回身貓回床上縮着,隔着被子兩隻眼睛露出來往屋裏觀望。

這一夜和齡都沒好好睡,天一亮,下眼瞼起了兩個黑眼圈兒,外頭的雨卻沒止歇,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伴着電閃雷鳴,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安儂卻睡得黑甜,這點很古怪,那麽大的雨都沒能對她造成影響,往日她是一點聲音都要張眼的人。和齡沒想明白,只得先撂下了。

兩個一處到坤寧宮宮女用早膳的地方吃了一點,接着就去當值了。

大約是沒睡好的緣故,和齡的右眼皮今兒一直跳,跳個沒止歇。

好的不靈壞的靈,到了中午果然出事了。

她從西暖閣出來回到小院裏,才一進門就看見廊子上圍着一圈兒宮婢、太監,對着她和安儂住的那屋指指點點的。

和齡伸長耳朵聽,愣是一個字沒聽清楚,耳邊嗡嗡嗡包圍了數不盡的蚊蟲似的,她一急就撥開人群衝進了廊子最頂頭自己住的屋子。

進去就傻眼了,小小一間房被翻得亂七八糟,枕頭、被子都扔在了地上,床帳子也歪東斜西不成樣,桌子更是翻了個底朝天兒。

「誰來掃蕩過了?」和齡嘴裏冒出來這一句,打眼瞧屋子,卻沒瞧見安儂。

門外響起一陣兒窸窸窣窣聲,圍觀的宮人彷佛是畏懼她,但又對她指指點點的。和齡一個頭兩個大,這起人瞧她的眼神怎麽跟打量犯了事兒的嫌疑人一樣一樣的?

好心人還是有的,間壁屋同和齡略說過幾句話兒的宮女見她實在丈二和尚似的,便進了屋湊在她耳邊嘀嘀咕咕,「你、你們到底做了沒有?才剛東廠的人來過了,二話不說就在屋子裏翻找,安儂嚇得臉都白了,最後廠番子從她腰間把荷包抽走,說那就是罪證。」

「什、什麽罪證?」和齡咽了咽喉嚨,感覺自己立在一片廢墟里,四周圍塵煙滾滾。

那宮女不小心揚了嗓子,「安倩啊,景仁宮的安倩,就上月里死在御花園井裏那位。別說你不曉得,你跟安儂可是一屋裏待着的,她如今教東廠的人逮走了,你、你也跑不了!」她邊說邊被外頭相熟的宮女拉着往外退,彷佛沾着和齡便要倒霉似的。可不是,惹着了樊貴妃,惹着了東廠,焉能有活路的?

和齡直挺挺站着,努力把目前的情況在腦袋裏消化乾凈。她算是明白過來,合著是安儂被當作殺了安倩的嫌疑人給逮走了,別人就也以為她是同謀。

她心大,突然不怕、不慌張了。本來就是這樣,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有何可懼?放之安儂身上亦然,安儂也是無辜的,她便安心蹲下身開始歸置屋子。

眾人都覺得她是瘋了,還有閑心弄這個,正嘈嘈切切議論着,猝然間,打院門外響起一陣雨點打在傘面上的啪啪聲。

萬鶴樓從內監手裏接過黃櫨傘,親自撐着走在頂前頭,其餘人等俱待命在外。

宮人們個個兒措手不及,慌忙跪下行禮,頭也不敢抬,一動也不動的。

和齡意識到周遭氣場的變化,扶好聳肩美人瓶才轉身望過去。隔着雨帘子,廊廡前立着個人,那人穿一身曳撒,身量瘦長,年歲三十上下,黃櫨傘面間歇遮擋住他的面容,教人瞧不真切。漸漸的,那人慢慢把傘合了起來,黃櫨傘靠在廊柱上,雨水順着傘尖流淌到台階邊沿,再順着台階匯聚到院中無數的小水窪里。

和齡隱隱知道了來人的身分,心頭突突直跳,思量間,那不算男人的男人抬腳進得門來,他卻只立在門檻前,身上帶有一股潮濕的,混有清淡安息香的熟悉味道。

下雨的日子、潮濕的安息香、東廠……腦袋裏模糊掠過什麽,和齡待要隨着眾人下跪,視線卻在面前東廠都督的面孔上停留下來,是不是見過這個人?怎麽心一霎兒間沉到了谷底,身子不由自主顫了顫?

和齡驚異地發覺,自己這樣對於跟前人的畏懼不是來源於思維,而是她的身體作出的本能反應,她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白煞煞望着萬鶴樓。

而萬鶴樓也在看清這小宮女的臉容後震驚無比,怪道能教樊貴妃唬成那般,這的確不只是肖似樊貴妃了,這樣一張臉,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每一絲神韻無不肖似早已做了鬼的良妃娘娘!

萬鶴樓情不自禁再次聯想到了淳則帝姬,如果說昨兒他出了景仁宮時回憶起來更多的是慨嘆,那麽現下他恐怕是感到恐慌了。

當年也曾有迅速了結淳則帝姬的機會,那時天真爛漫的錦衣女孩兒被宮人們簇擁着在御花園裏撲蝴蝶。柳困桃慵的時節,草木繁茂,欣欣向榮,他在暗處瞧了她許久。

不知怎麽的,她躲開宮人跳到了自己跟前。當年他年紀尚輕,指尖淬了毒的銀針捏了又捏,在小小的淳則帝姬腦門上一再比劃,最終沒下得去手。

又過了許久,良妃歿了,他奉樊貴妃之命殺淳則帝姬和六皇子。那一日同今兒這天相似,混沌的天穹,凌亂的雨水,這一回他舉起了匕首,彼時小女孩兒畏縮在牆角,睜着一雙水洗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就如同現在這般。

萬鶴樓的心一沉,這時候回憶往昔不合適,先不說跟前這人究竟只是恰巧同良妃長得相似,抑或她的真實身分果真有待推敲,都須得先把人帶回去。

一道閃電劃過,雷鳴隆隆而起,和齡臉上亮起一道白光,很快晦暗下去。她張了張嘴,把下跪這事兒拋卻在腦後,腦海里風車似的連軸轉,話出口想收回都來不及,「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萬鶴樓的目光剎那間驚疑不定起來,他半側了身,先一步跨出了門檻,也不答她,只做未曾聽見的模樣,開口道:「出來吧,這會子套近乎有何用。識相些,跟咱家走一趟。」

太監的聲線總陰柔得透出一股子扭曲,和齡不敢造次,心下卻又無端懼怕他。跟着走出院子這一路,他們不給她撐傘,不一小會兒她渾身就濕漉漉的,走起來腳步像踏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是虛的。

頂頭走着萬鶴樓,後頭是一排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的太監,彷佛切斷的不是子孫根兒而是面部神經。

和齡抱着胳膊抖了抖,這鬼天氣,熱的時候它確實是熱,可一旦雨這麽大淋起來澆在身上把衣服全弄濕了,風再湊熱鬧一吹,渾身就說不出的濕冷。

東廠的人倒也沒有押住她,而是把和齡困在中間,他們不擔心她會逃跑,卻往哪兒跑呢。

雨聲嘩嘩,萬鶴樓撐着傘閑庭信步一般,帶着一撥人轉出了坤寧宮。樊貴妃調查安倩落水一案是事先請示過皇后,得到了她同意的,這就是她的高明之處了。如今東廠堂而皇之從皇后的地界坤寧宮裏拿人,這借的是樊貴妃的勢,且又合情合理,並不能算打了皇后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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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個錦衣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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