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期難談

第四章 歸期難談

正好今晚打算熬通宵,爬樓梯不失為一種熱身,等爬到九樓住處時全身已經是微微出汗,襯衣黏在後背上,看來,在陽明山那個澡白洗了,還得再補一個澡。

進屋開燈,黑夜中玻璃門外本來璀璨的夜景一下子被白熾燈光一掃而光,只看得見映在玻璃門上心神不寧的自己。我怔怔的看了看自己的表情,這不太對勁,老錢說過,自從那次被他一杯滾水燙過後,我就從容了,脫胎換骨了。自此後,什麼任務我都能鎮定有餘的應對完成,這一晃又是五年了,我只會磨鍊得更加自信餘裕,由新手歷練成老將,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謝琳說過幾回,她說我變了,和五年前比有時候她都記不起我當年的樣子,我問她,哪一個她更喜歡更欣賞,她說,不能說喜歡和欣賞,因為這是兩碼事,我不解,她說,她是一個專業人士,作為同業她毫無疑問更欣賞現在的我:具有同業中都不多見的素養,機警,冷靜,高度的機警,高度的冷靜,她甚至不諱言,某個出任務的時候,我所爆發出的這種素養讓她想就地“軍法處置”我。這當然是一個女人對男性魅力最高度的褒獎了。

可她話鋒一轉,繼續說:但她最喜歡以前的我。

“以前的我?就……就那個傻乎乎動不動就慌神,關鍵時候分不清東南西北,出任務還能緊張得尿褲子的黃毛小子?”

謝琳說:“是,那個眼睛裏無論何時都沒有一絲酒後紅血絲,訓練後會躺草地上描述流雲的形狀,打靶中的后都得嘿嘿笑兩聲,看我一分鐘后眼睛就閃神不敢直盯的黃毛小子。”

我握着酒杯喝了一大口,低頭笑了,隨即望窗外看去,流雲?流雲是什麼,我為什麼傻得描述這個東西?

“費正,我喜歡從前的你,欣賞現在的你,所以可以勉強說,你是我喜歡和欣賞的男人。”

“謝琳,毫無疑問你對我而言也如此。”我笑着對她說,心裏卻有些發虛。謝琳放下酒杯,伸過手來,我也伸出手,我們用力握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的方式,謝琳絕不會像別的女人,伸開雙臂撲過來,這也許就是我面對她既無比放鬆,又常常心內發虛的原因吧,我不知道,也說不清,也從來不打算想清楚。

可是,玻璃門上我的表情卻有點發虛,也許是一路風塵吹塌了髮型?還是嘴唇上方半月未剃的鬍鬚有些邋遢?應該不是。這種發虛是來自內在的,是心裏的。

老錢說:這次和以前都不一樣,這次是去對岸。這是一個熟悉的陌生地,我父母就是從那裏過來的,小的時候是在父母的描述里去過無數次的,江南的梅菜,徽州的臭鱖,那都是父母的一生所系而可能後半生再也不得的,也就成了我以為的最流口水的世間美食,那細水長繞的青瓦粉牆,連綿不斷的白色山牆,雖然只是出自父母口裏,卻長到了我的意識深處,好像我也曾到過那裏,在那裏流連過童年,青翠過芳華。

我聽過父母講述的當然遠不止此,還有那些紛亂,那些流離,那些徹涼的絕望,那些微亮的夙願。

這些年來我也聽過一些關於對岸的事情,那麼龐大的土地那麼眾多的人們。

我洗了個臉熱了一杯雀巢,找了把椅子坐在陽台的勒杜鵑旁邊,從袋子裏取出冊子,就着月光看了起來。

資料組工作很細緻,冊子做得非常詳盡,從裏面我了解那裏這些年大致的情形,變化,現況,人情風俗,人們的面貌甚至是常用詞彙,器物的不同名稱,章程制度,大致來說,現在和幾年前已經是完全不同了,這一點我必須謹慎應對,因為任何時代的變化都會深入的體現在生活的細節里,而這些細節就是我這局外人最容易露馬腳的地方。我必須調動我最大限度的觀察力,把觀察到的一切都看成重要信息,內化成我本身的經歷。

有一次出任務,需要我演一個南亞某國的當地小商人,我經過短暫的一周信息處理后,很圓滿的完成了這個角色,據反饋,逼真程度連自己人都被蒙了,老錢就此大讚特贊,說我觀察力超群,並且善於捕捉細微特徵,是干這行的材料。也許就這個特質,是老錢挑我出這次任務的關鍵原因吧。

我去的任務地是對岸南方一個大城市,從冊子上概述看,此地的氣候和我們這邊有些近似,這一點是最讓我放心的,如果是去到北邊,無論天氣還是食物可能都不是很適應,一個潛伏行動者當然要克服所有外在的不適應因素,但假設種種緣故此次行程拉長,這個是大有可能的,從老錢的話里我甚至隱約感到這個可能性相當大,那天氣和飲食的問題就絕對不是小問題了,即使我克服心理因素,還有來自生理的因素擺在那裏,身體是不善於說謊的。

說起飲食其實是個大事。曾經有人出問題就是因為是北方人,麵食養成的腸胃終究暴露了他,其實問題只是出在一句日常寒暄里,但人食五穀雜糧終究不是理性機器,頭腦並不完全屬於思維,也屬於身體。

而我恰巧祖籍就在那一大片,我父親就是江南人,雖然離此地尚遠,飲食習慣口味應該相差不至於太懸殊。我腸胃還不至於這樣嬌氣,只要不是日日麻辣,頓頓小麥,都還尚可。

天氣也是大事。雖然暫時是夏天,以我的所知,這個月份對岸哪裏都比較熱,溫度和我們相差不遠。熱,甚至再熱一點的地方我這個南方人都能適應,我們常年氣溫較熱,無論是汗腺毛孔還是心肺腸胃對氣候偏熱的地方都是適應得更快的。但假設不能儘快達成任務,勢必就會暫時潛下來靜候良機,這一拖那就難說了。前年一個任務,老錢說是兩三天,去去就回,還和他太太說,冰箱那碗狗肉留着給他回來下酒慶功。幸虧他太太果斷英明,第二天就請客吃了,結果等他回來已經是兩個月後了。他開玩笑說他太太心裏沒他,他太太反懟:這是留狗肉,這要是生孩子,叫她晚兩天生等他回來生給他看,那這一去幾個月她孩子都不要生了!事實是,作為這行家屬,他太太太明白風險是怎麼個內涵了,定的歸期都是不能當真作數的。組裏這兩年至少有兩個人出任務再沒回來,整個局裏就更多了,這些年去的,潛伏從來沒有啟用過的,十幾年後被挖出來的,絕對不是幾個而已。也有任務成功,出海了都被海上攔截走的。還有更不走運的,剛上岸就被偷襲了。老錢太太能信他這兩三天回的屁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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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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