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素描(2)
石頭--在南極的大陸和島嶼上,若要論數量之多,除了冰,就是石頭了,它們幾乎覆蓋了冰蓋之外的全部剩餘陸地。若要論年齡,南極的石頭也比冰年輕得多。冰蓋深入到地下一百米至數千米,在許多萬年裏累積而成,其深埋的部分幾乎永遠不變,成了研究地球歷史的考古資料庫。相反,處在地表的石頭卻始終在風化之中,你在這裏可以看到風化的各個環節,從完整的石峰,到或大或小的石塊,到鋒利的石片,到越來越細小的石屑,最後到亦石亦土的粉末,組成了一個展示風化過程的博物館。人們來這裏,如果留心尋找色澤美麗的石頭,多半會有一點兒收穫。但是,我覺得漫山遍野的灰黑色石頭更具南極的特徵,它們或粗礪,或呈卵形,表面往往有淺色的苔斑,沉甸甸地躺在海灘上或山谷里,訴說著千古荒涼。苔蘚--在有水的地方,必定有它們。在沒有水的地方,往往也有它們。它們比人類更善於判斷,何處藏着珍貴的水。它們給這塊乾旱的土地帶來了生機,也帶來了色彩。南極短暫的夏天,氣溫相當於別處的早春。在最暖和的日子裏,積雪融化成許多條水聲潺潺的小溪流,把五線譜畫滿了大地。在這些小溪流之間,一簇簇苔蘚迅速滋生,給五線譜填上綠色的音符,譜成了一支南極的春之歌。在有些幽暗潮濕的山谷里,苔蘚的生長極其茂盛。它們成簇或成片,看上去厚實、柔軟、有彈性,令人不由得想俯下身去,把臉蛋貼在這豐乳一般的美麗生命上。地衣--這些外形像綠鐵絲的植物,生命力也像鐵絲一樣頑強。當然啦,鐵絲是沒有生命的。我的意思是說,它們幾乎像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活着,維持生命幾乎不需要什麼條件。在乾旱的大石頭和小石片上,沒有水分和土壤,卻到處有它們的蹤影。它們與鐵絲還有一個相似之處:據說它們一百年才長高一毫米,因此,你根本看不出它們在生長。海--不算最小的北冰洋,世界其餘三大洋都在一個地方交匯,就是南極。但是,對於南極的海,我就不要妄加猜度了吧。我所見到的只是隸屬於南極洲的一個小島旁邊的一小片海域,而且只見到它夏天的樣子。在世界任何地方,大海都同樣豐富而又單調,美麗而又凶暴。使這裏的海的戲劇顯得獨特的是它的道具,那些冰蓋、冰山和雪峰,以及它的演員,那些海豹、海狗和企鵝。三南極氣象素描日出--再也沒有比極地的太陽脾氣更加奇怪的國王了。夏季,他勤勉得幾乎不睡覺,回到寢宮匆匆打一個瞌睡,就急急忙忙地趕來上朝。冬季,他又懶惰得索性不起床,接連數月不理朝政,把文武百官撂在無盡的黑暗之中。現在是南極的夏季,如果想看日出,你也必須像這個季節的極地太陽一樣勤勉,半夜就到海邊一個合適的地點等候。所謂半夜,只是習慣的說法,其實天始終是亮的。你會發現,和你一起等候的往往還有最忠實的島民--企鵝,它們早已站在海邊翹首盼望着了。日出前那一刻的天空是最美的,彷彿一位美女預感到情郎的到來,臉頰上透出越來越鮮亮的紅暈。可是,她的情郎--那極晝的太陽--精力實在是太旺盛了,剛剛從大海后或者冰蓋后躍起,他的光亮已經強烈得使你不能直視了。那麼,你就趕快掉轉頭去看海面上的壯觀吧,礁石和波浪的一側邊緣都被旭日照亮,大海點燃了千萬支蠟燭,在向早朝的國王致敬。而岸上的企鵝,這時都面向朝陽,胸脯的白羽毛鍍了金一般鮮亮,一個個彷彿都穿上了金圍裙。月亮--因為夜晚的短暫和晴天的稀少,月亮不能不是稀客。因為是稀客,一旦光臨,就給人們帶來了意外的驚喜。她是害羞的,來時只是一個淡淡的影子,如同婢女一樣不引人注意。直到太陽把餘暉收盡,天色暗了下來,她才顯身為光彩照人的美麗的公主。可是,她是一個多麼孤單的公主啊,我在夜空未嘗找到過一顆星星,那眾多曾經向她擠眉弄眼的追求者都上哪裏去了?雲--天空是一張大畫布,南極多變的天氣是一個才氣橫溢但缺乏耐心的畫家,一邊在這畫布上塗抹着,一邊不停地改變主意。於是,我們一會兒看到淡彩的白雲,一會兒看到濃彩的錦霞,一會兒看到大潑墨的黑雲。更多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塗抹得不留空白的漫天烏雲。而有的時候,我們什麼也看不到了,天空已經消失在雨雪之霧裏,這個煩躁的畫家把整塊畫布都浸在洗筆的渾水裏了。風--風是南極洲的真正主宰,它在巨大冰蓋中央的制高點上紮下大本營,頻頻從那裏出動,到各處領地巡視。它所到之處,真箇是地動山搖,石顫天哭。它的意志不可違抗,大海遵照它的命令掀起巨浪,雨雪依仗它的威勢橫掃大地。不過,我幸災樂禍地想,這個暴君畢竟是寂寞的,它的領地太荒涼了,連一棵小草也不長,更沒有擎天大樹可以讓它連根拔起,一展雄風。在南極,不管來自東南西北什麼方向,都只是這一種風。春風、和風、暖風等等是南極所不知道的概念。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