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2月11日 病房裏的年夜飯
眼看快過年了,我嘴裏還插着那根卡着喉嚨的胃管,那滋味,不說像上刑,但手術所有的痛苦加起來都莫過於這根胃管無窮無盡的刺激,呼吸、咽唾沫、說話,無時無刻不感到一種難言的障礙。上帝對人體的創造是最完美不過的,少一樣或多一點都是麻煩。我身上少了胃,卻還要多根管子,這一少一多,便添了雙倍的麻煩。而芮醫生答應,過年前一定拔掉管子,所以,我對過年的盼望,只盼着能快點解除"
枷鎖"
。手術后的第四天、第五天,我已被胃管折磨得心煩意亂,幾乎快熬不下去了。一直盼到大年夜,早上,芮醫生一上班就來我病房,笑嘻嘻的。芮醫生的笑容果然解救了我,一眨眼,我像吐出一根粗大的魚刺,渾身舒服,再透徹地猛吸一口氣,剎那間,人像飛了起來。我好像從未體會過這種騰雲駕霧的"
舒服"
。其實,拔掉管子,只是回復一種常態,這使我有所覺悟:原來,一個人能保持常狀,就是莫大的幸福啊。而"
常態"
像一棵樹,樹欲靜則風不止。我們往往經不住"
風"
的煽動,喜歡迎風搖擺、憑風起舞,更年輕時,甚至喜歡"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哪裏會懂得"
樹靜"
這種常態的可貴。自從走出婚姻的"
常態"
,我感受過感情失衡的痛苦和沮喪,尤其逢年過節,看人家老老小小、團團圓圓,自己卻孤孤單單、落落寡合,連最起碼、最平常的生活,對我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因此,對"
常態"
的渴望,是這些年內心的一大課題,特別是一年忙到頭,到了除夕日,眼看新年伊始、春風又度,而內心的"
課題"
仍是白卷一張,深感歲月蹉跎,心緒會惆悵萬端,惆悵過後,便是更深的無奈:因為無能為力;因為生活不是童話;因為這就是命運。又到除夕。今年的除夕越加特別了,我仍在一天二十四小時地補液,雖然過了"
上甘嶺"
時期,醫生總算允許我少許地喝一點白開水、喝一點米湯了。但一年一次的"
年夜飯"
總得吃啊,姐姐和姐夫決定把母親接來醫院。姐姐和姐夫都是"
新疆知青"
,他們退休辦回上海,使我和母親多年冷清的"
年夜飯"
才有了新的氣氛。而我得病,也很是時候,有姐姐、姐夫幫忙,我得到了從未享受過的照顧,尤其手術后的一周,我像個嬰兒,需要別人喂水喂飯、洗臉洗腳,有好幾次,我在半夜的昏睡中,感覺到姐姐在用溫潤的棉球,一遍遍地沾濕我乾裂的嘴唇,我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貪婪地吸吮着那清清的水星,我乾澀的眼眶濕了。我們姐妹聚少離多,姐姐1964年去新疆,我1968年去黑龍江,見一面就是十年八年的,但每次見到姐姐,我總要找點事情依賴一下姐姐,或讓她改件衣服、或請她織雙毛襪,我知道,衣服、襪子都大可不必麻煩姐姐的,我只是需要找回做妹妹的、總算有依賴的感覺。獨當一面的生活,似乎頂天立地的,但內心常有虛弱、疲憊的時候,渴望能倚傍親人,渴望做女兒、做妹妹。但父親早逝,母親年老多病,哥哥姐姐都遠在外地,想倚傍也夠不着。倒是這次狠狠地生一場大病,哥哥、嫂嫂,姐姐、姐夫都圍着我轉了,母親說,她都忌妒了。我理解母親的話。手足之情確實給了我極大的滿足,躺在病床上被姐姐、嫂嫂悉心照料着,我大大地做了一回妹妹啊。這真是生病的一大收穫。病房裏的年夜飯,只能因陋就簡,在醫院食堂預訂幾份炒菜,朋友也送來飯店配售的冷盆,拼拼湊湊也有一小桌。但病房裏沒有可以團團圍坐的餐桌,只能從配餐室借來送飯的活動小推車當檯面。開飯前,兒子先把我的病房裝飾一番,把一隻超級的中國結懸挂在窗框正中,據說,這是豫園商場裏最大號的中國結,然後,又把一串紅燈籠,密密地套在輸液的鐵架上,我的床頭與床架,也嘟嘟嚕嚕地吊滿大紅大綠的吉祥物,我尤其喜歡一個篩糧的簸箕和一紮金黃的玉米,五穀豐登,樸素、喜慶,帶來了土地和鄉村的豐收氣息。兒子這一通忙上忙下的,使小病房頓時春暖花開、喜氣洋洋。姐姐誇獎道:"
你兒子不愧是學藝術設計的,今年的年夜飯,看來,我們主要吃氣氛了。"
過了那麼多年,說真的,在病房守歲的這個除夕,確實最有氣氛,母親、兒子、姐姐、姐夫、外甥女緊密地圍在病床邊有說有笑,我雖然不能吃不能喝,但我"
吃"
到的氣氛,使我快樂無比。我知道,這樣的氣氛、這樣的快樂,是我生命的源泉,病魔雖來勢洶洶,我能抵禦,我不會屈服。沒有不散的宴席。姐姐送母親回浦東,兒子要趕去奶奶家拿壓歲錢。病房裏只剩下我了。我已經完全習慣了最後"
只剩下我"
的局面,這彷彿就是我的生活。窗外的鞭炮聲已此起彼落,新的一年將臨。而新的一年對我意味着什麼?我有預感:新的一年,為爭取一個新的生命,我的生活也會是全新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