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壹:沈二爺的前世今生(九)
科舉前夜,滿城風雨蕭蕭,日月已換涼秋。
沈桓欲要上前給沈澤棠撐傘,卻被他擺手阻止,國子監試院內正在行召請“恩仇二鬼”儀式,哪裏管得濕雨沾衣。
他攜同考、提調、監試等官兒跪於蒲團上,長案設天地神明,瓜果鮮蔬供品疊壘,一對大紅燭間,擺一鼎青銅爐。
沈澤棠接過高香焚燒祭拜,再端盞酒灑,展拜三次后撩袍端帶起身。
同考官兒領着數名兵吏各舉紅藍黑旗幟招搖,一面高聲呼喝、一面沿走四橫八縱的青石板路間,意在給神神鬼鬼引路,直至遙遙見得明遠樓四角插上三色旗幟,已過去兩個時辰,儀式方告完畢。
眾官吏面龐褪去肅穆,彼此作揖告辭,自回寮舍歇息,為明日科考監試養精蓄銳。
沈澤棠命沈桓去把馮舜鈺找來,披着黑色大氅立在廊前等候,放眼四望烏蒙蒙辨不分明,他索性闔目,靜聽風過枝聲、鳥啼林聲、雨滴階聲、棋落盤聲、皆被螢窗讀書聲沒過。
忽而有腳步聲自遠而近,一輕一重相得益彰,他驀得睜開眼睛,果見舜鈺撐着油紙傘而來。
她走得有些匆忙,不曾戴藍巾,穿得袍子松闊,被風吹得衣袂飄揚,給他俯首作揖時,她綰髮用的是根絞絲銀簪子,沈澤棠抿唇微笑,眸光明亮且柔和。
“隨吾進房聊話。”他挑起錦帘子,讓舜鈺先行。
舜鈺略做遲疑,終是硬起頭皮邁進檻,過他身邊能嗅到稍濃的香火味,還有衣上洇透潮冷的濕氣.......似在外面站了許久。
國子監的寮舍大差不離,這間稍許寬敞些,也就一榻一桌二三椅,牆上掛了幅孔丘畫像,地央黃銅爐子生着火,正在燉茶,煙氣裊裊散開,房內顯得很溫暖。
沈澤棠讓她隨意,自去脫解大氅,也不避諱,重換了件秋香色素緞直裰。
舜鈺搬把椅子圍爐坐,斜眼瞟見沈二爺站在榻前正更衣,精赤着寬厚的脊背,彰顯一身遒勁。
這般看去倒不像個斯文儒雅的文官兒........舜鈺咽了咽口水,忙把視線收回,拎起壺斟兩盞滾滾的茶。
沈澤棠整好衣裳,走近舜鈺身側而坐,恰睇見她耳根泛起粉色,不禁彎了彎嘴角。
沈容拿了一碗兒雞湯餛飩、一碟三個卷春餅來。
沈澤棠執筷笑言:“吾還未用晚飯,待吃完再同你說。”即挾起個春餅吃起來。
舜鈺聽他嘴裏發出嘎吱脆響,偷眼瞧那切成段的小卷,麵皮兒金燦燦油汪汪,可勾人垂涎。
她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
沈澤棠動作漸緩.......這虎視眈眈地.........
索性笑着主動問:“馮生可要嘗一個?”
“好!”舜鈺覺得自己答太快了,小臉微紅:“學生就想知裏頭加包的是甚麽餡呢?”
沈澤棠不置可否,給她遞雙筷箸。
舜鈺謝過,挾起個湊嘴邊咬一小口,餡香軟滾燙,忍不住贊:“有雞絲火腿香蕈,還有芽菜,怪道這樣的鮮。”
沈澤棠道:“吾曉得京城有一家春餅,餡用腌肉、蒜花、烏棗及桃仁,拌上洋糖,放油鍋里小火煎炸,味道亦不錯,那處不好尋,待科考後候着時機帶你去嘗嘗。”
舜鈺頭腦一熱、差點就答應了,幸得理智及時回籠,她咬一口春餅,婉拒。
彆扭的丫頭.......沈澤棠有些忍俊不禁,也不強求,伸手將餛飩端到面前,頓了頓再問:“這還要嗎?”
舜鈺厚顏無恥地點點頭。
沈澤棠撥了半碗兒給她,嘆息一聲:“你可是也沒吃晚飯?”
舜鈺舀勺雞湯喝進肚裏,嗓音含含混混地:“吃過.......這不在長身體嘛!”
沈澤棠一時竟被堵地說不出話。
忽想起荷潭裏彼此親密糾纏的景兒,掃過那胸前一馬平川,他嘴角的笑意莫名就深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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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晚飯用畢,沈澤棠問起她分配是哪間號舍,考籃備的如何,又擇了四書五經中兩篇文章讓她制義,再提點一番。
隨後他問:“按往時慣例科考搜兩遍身,入考院正門一遍、二門一遍。明日太子會趕來監考,重在整治考場舞弊,嚴禁賄買考官、夾帶經文及代考各種手段,你.......可做足了準備?”
舜鈺鎮定道:“學生不曾賄買考官,亦恥於夾帶經文之舉,勤學苦讀數載,只為明日功成名就,自然會謹言慎行,凡事如履薄冰。”
沈澤棠看她會兒,知再多說無益,遂指着天色已晚,命沈容送她回舍歇息。
他則起身踱至窗前,看着夜雨下背影漸沒,聽得沈桓近前來,沉默片刻才問:“事情辦得如何?”
沈桓拱手回稟:“明日一門搜檢官程富、軍丁頭目王越皆打點好,輪至馮監生時,會指派軍丁林聰同李猛他二人搜檢,僅裝裝樣子即放他去二門。”
他忍不得擔心:“縱是馮生挾帶經文過了一門,二門更是嚴緊難防,且太子要命錦衣衛替考生搜檢,他照樣要露陷哩!”
沈澤棠沉吟道:“到時只能審時度勢,順勢而為。且有吾與曹瑛........應能助其度過此關。”
沈桓此時胸中之緒如滔滔江水波瀾起伏,想義正詞嚴地吼出口,二爺你的操行呢?你守身謹嚴養心淡泊的意志呢?你正直不阿抵制舞弊的氣節呢?你為個馮生把這些皆可拋.......
他猛得瞪圓銅鈴大眼,如今好些官員喜龍陽養優伶,難不成二爺他因夫人緣故,自此對娘們絕了心,再看馮生唇紅齒白,媚骨柔腸而起了意,也要蓄養男寵不成........使不得啊!
沈澤棠恰輒過身來,與他略顯猙獰面目相碰,神色沉斂,蹙眉冷對:“你可是有話要說?”
沈桓噴薄欲出的滿腔正義頓時驚飛,他撓撓頭支支吾吾:“沒.....不過二爺.......”
“既然沒有就歇息去罷,明日不可鬆懈。”沈澤棠打斷他,逕自朝床榻而去。
沈桓只得退出房來,一陣長吁短嘆,恰被路過的徐涇看到,關心地問他有何心事?可是想喜春想得夜不能寐?
暗戳戳指指在明間吃酒的沈容,滿嘴挑撥離間:“喜春送他個綉雁銜蘆的荷包,雁多寓分離之意,你的時機已到,此趟勿要再錯失良緣,吾看好你........喂.....你有沒有再聽?”
徐涇看着沈桓一言不發地往寮舍走,怔了怔,連忙追跟過去。
風雨愈發地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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