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血火
一個跨越了六十年的人來到他們身旁,能做什麼呢?
其實雲一先什麼也做不了,說服不了誰,也挽救不了誰。在現實面前,他是如此地無力。
雲一先忽然明白,六十年前,奶奶與爺爺的愛情無法讓他選擇苟且偷生,今天自己這麼一個不確定的理由,更加沒辦法做到。
一樣的開端,只會不可避免地走向相同的結局。
沉默,許久的沉默,沉默到了最後,雲一先只能輕聲說道:“你們不走,那我就留下來陪你們。陪你們打完這場仗。”
“你能做什麼?”
“當醫療兵。”
“你懂嗎?”
“不是很懂。”
“那我們不需要你。”
“不需要我也不走,就算被槍指着腦袋也不走。你們有必須留下來的理由,我也有。”
……
門推開了。
雲一先孤零零地走了出去。
門外的戰士們都有意無意地看着他。
微微張口,他似乎想說些什麼,猶豫之後卻最終沒有說出來,而是沿着來時的路又往回走。
……
會議室里,連長與雲峰互相對視了一眼。
……
天灰濛濛亮的時候,大批的美軍開始在射程之外集結。吉普車的發動機聲站在山頂上就可以清楚地聽到。
炮擊開始了。
大片的炮彈如雨點般落下,一輪接着一輪,陣地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雲一先蹲在坑道口,靜靜地聆聽着密集的轟炸聲。
坑道頂部的沙塵不斷灑落。
四周的志願軍戰士一個個都握着武器,小心地聆聽着。
側過臉,雲一先看到張秀蘭在看着自己。
“我今天跟着你,當醫療兵。”
“可是,我也不太懂。”
“沒事,體力活你交給我做就行了。”
想了想,張秀蘭重重地點了點頭。
很快,轟炸停止了。
坑道外響起了哨聲。
一聽到哨聲,守在坑道口的所有志願軍戰士都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睛。雲一先也跟着伸長了脖子。
“是美軍的衝鋒信號。”張秀蘭小聲說。
“直接開始衝鋒?”雲一先有些不敢相信。
“出擊!”二排長握着槍,率先沖了出去。緊接着,雲一先周圍的志願軍戰士全都蜂擁而上,握着槍沖了出去。只剩下雲一先和張秀蘭四目交對。
“連長和指導員呢?”
“應該已經在外面了吧。”張秀蘭小聲說:“我們兵力不夠。敵人衝鋒的時候,是必須全部應戰的。”
咬了咬牙,雲一先也沖了出去。
……
歷經了一夜的狂轟濫炸,陣地前的地彷彿被犁了一遍,四處坑坑窪窪的,彈坑比比皆是。被炸上了天又重新落下來的泥土如同在大地上鋪了一層鬆軟的起司一般,腳一踩,嘩啦一片就陷下去了。
這樣的地面肯定是沒辦法放開了奔跑的,但另一方面,又有利於推進,適合衝鋒。
三十度傾斜的斜坡,放眼望去,拉着迫擊炮和重機槍的吉普車都停在了一公里開外的地方,分散開來的數百美軍士兵正藉著掩體朝陣地匯聚。
半山腰的陣地這邊,從坑道中湧出的志願軍戰士已經迅速佔領射擊位置,七手八腳地開始擰開手榴彈的蓋子。連頭都不露,等待着命令。
連長貓在戰壕里遠遠地看着,悄悄抬着一隻手。
沒有遭受任何狙擊,美軍的膽子似乎肥了一些,開始加速推進了。
很快,當他們推進到距離陣地只有百米左右的時候,又一聲哨聲響起了。所有美軍開始衝鋒。
八十米。
七十米。
六十米。
五十米!
伴隨着連長的手落下。
“開火!”
激戰開始了。
第一輪,是手榴彈。
鋪天蓋地的手榴彈朝着美軍拋了過去。
與此同時,機槍手開火了。
沖在最前面的幾個美軍士兵迅速倒下。
陣地前,手榴彈炸開了一片,形成了一個爆炸圈。
很顯然,衝鋒的美軍並沒有跟志願軍玩命的打算。一開火,他們或就近尋找掩體,或往回跑。當然,走在最前面的一批四周肯定是不會有掩體的,往回走也來不及的,只能就地卧倒,翻入彈坑。
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天然的戰壕。
緊接着的,是美軍方面的還擊,鋪天蓋地的機槍掃射和迫擊炮轟炸。
論槍法,美軍士兵是肯定不如志願軍的,不過,人家子彈多,武器好。無論是誰,只要敢露頭,馬上就一大波的子彈招呼過去。如果找不到目標,就盲射。
面對這如同收割機一般火力,別說站着丟手榴彈了,機槍都得往回撤。步搶手每一次透過彈孔射擊,都必須轉換位置,嚴格保持着四十五度角的火力壓制。
在這種情況下,同一個火力點持續射擊,基本上就意味着死亡。
當然,這只是連長和雲峰眼中的戰場。
雲一先眼中的戰場則是另一番景象了。
除了慌,還是慌。
頭頂機槍子彈呼嘯而過,周圍爆炸不斷,一波接着一波的衝擊接連不斷,沙石橫飛。儘管這種程度的轟炸與之前的航空炸彈,大口徑火炮不能相提並論。然而,雲一先依舊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震動。
那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這邊!”
躬着身子,他拖着重機槍的彈藥箱,被張秀蘭帶着在戰壕里一路小跑,與一個又一個的志願軍戰士交錯而過。
輾轉地,終於抵達了機槍陣地。剛一放下,還沒等雲一先開口說話呢,只聽撲的一聲悶響,一發子彈貫穿了正在射擊的機槍手的臉。鮮血,腦漿炸了雲一先一身。
人直接就倒下了,就好像一個什麼東西掉落在地一樣簡簡單單地,連半點掙扎都沒有。
一個志願軍戰士迅速把屍體拖走,另一個機槍手連半點猶豫都沒有,快速頂了上去,繼續射擊。
雲一先睜大了眼睛獃獃地看着,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別過臉去,雲一先望見張秀蘭同樣錯愕,眼眶裏還有淚珠在打轉。
許多許多年之後,人們從歷史文本里看到的,永遠只會是一個數字罷了。真正的殘忍,大概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得。
“我們,接着拖……”那聲音都帶着哭腔了。張秀蘭強忍着淚水轉身就走,雲一先連忙跟上。
剛開打的時候,雲一先的主要任務是充當後勤兵,簡單地說,就是扛彈藥。將炮彈,機槍彈藥從坑道中一箱接着一箱地往外扛。
一定程度之後,任務的目標開始轉向傷員。給受輕傷的傷員做簡單處理,將重傷的傷員拖回坑道里,甚至將屍體拖回坑道里。
對,就是拖。根本不會有擔架,不會有足夠的人手,絕大多數的戰壕挖得不夠深,也不可能站着走動。如果不拖的話,會使不上勁。
美軍雖然停止了衝鋒,但機槍、狙擊手、迫擊炮就沒停過。
連長和雲峰在陣地上來回奔走着,幾乎可以說隨時出現在任何一個需要他們的地點。
……
整整一個上午的激戰,雲一先渾身上下都是沾染了沙塵的血漬,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整個狼狽不堪。
張秀蘭的情況就更嚴重了,磕磕碰碰的,眼淚和沙塵攪在一起,變成了一塊塊灰色的小疙瘩貼着臉。那臉色慘白得有些嚇人。
“你休息一下吧,我已經知道怎麼做了,我來就好。”
張秀蘭眨巴着眼睛,在反應過來雲一先話里的意思之後,猛地搖頭:“不,我也是個兵。”
抹了把眼淚,她又開始用她那稚嫩的雙手拖動着雲一先扛起來都費力的彈藥箱。
由始至終,她的淚一直在流,一直在抹,紅着眼眶,卻也沒耽誤手邊的事。
十八九歲的年紀,放到現代,甚至都還沒跨出校園。然而,在那個年代,他們需要承擔的太多太多了。多到他們幼小的肩膀無論怎麼樣都不可能扛得動。
儘管如此,每個人還都在咬着牙往前走。
看着一個個志願軍戰士在身邊陣亡,雲一先從一開始的驚恐,慢慢地變成平靜,到最後徹底麻木掉。
在這戰場之上,同情、悲傷,所有一切不應該有的情緒都是奢侈品,每一個人都殺紅了眼,無暇他顧。
當血與火成為一種習慣,綻開美麗的花朵的時候,你永遠說不清那是一個時代的偉大,還是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