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炮火
夜色下,幾盞探照燈在數公裡外的山巔上豎起,朝着陣地來回掃射着。巨大的光圈形成了明確的航空標識。
大批的美軍戰機飛過,航空炸彈宣洩而下。
下一刻,下方的陣地已經在轟鳴聲中變成了一片火海。
轟炸過後,一個個志願軍戰士頂着熱浪從坑道里爬了出來,咆哮着,不斷對着遠處黑暗中看不見的敵人開火,又很快縮回戰壕里。
回應他們的是一輪猛烈的機槍掃射,打飛的沙石鋪天蓋地,灑在身上,就好像要將他們直接活埋了一般。
一顆顆照明彈騰空而起,陣地如同白晝。
刺耳的聲響在耳邊回蕩着,大片的炮彈呼嘯而至,又一次將陣地變成火海。原本覆蓋其上的皚皚白雪都被燒融了,只剩下焦黑一片。
由始至終,他們甚至還沒看到一個敵人,然而,陣地早已經如同煉獄一般了。
一個人的力量有多渺小,此時此刻,大概沒有人比他們有更深的感悟了吧。
天上有飛機,有航空炸彈,有機炮掃射。地面上有炮火覆蓋,有遠程狙擊,有重機槍。所有的這一切,如同海嘯一般席捲而來,而他們除了手中的槍,只剩下意志。
翻滾的熱浪之中,任何一項,只要被擦到邊,基本就是直接喪失戰鬥力的結果。地表之上,已經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了。然而他們卻依舊必須穿梭其中,不斷交替掩護着開火,用那零星的,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槍聲向美軍證明着自己的存在。
……
數公里開外,兩個美軍軍官正站在半山腰的吉普車旁拿着望遠鏡,漲紅了臉地爭吵着,吵得不可開交。
大批的美軍士兵從他們身旁跑過。
……
一顆炮彈從天而降,掀起驚天動地的沙石,又如同一陣狂風驟雨一般揮灑而下。
滾滾濃煙衝天而起。
就在三十米開外的戰壕里,雲峰從厚厚的一層土裏翻了出來,猛地甩頭,試圖從剛剛的轟炸里緩過勁來。僅有的一面眼鏡片也徹底糊了,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重裝備應該還沒來得及往上運……這是大口徑的重炮,從縱深打過來的。”
一旁的馬彪也好不容易從炮擊的震蕩中緩過勁來,不斷地吐着口水,轉身趴在戰壕邊上拿起望遠鏡朝着遠處看。
戰線屬於他們的這邊,是探照燈、照明彈、炮彈、航空炸彈,將整個陣地映得如同白晝一般。陣地的那邊,則是黑漆漆一片,只剩下黑暗中一道道清晰無比的彈道。
“重武器是沒運上來,但這來的……有一個師吧?”
側過身,馬彪將手中的望遠鏡遞給了雲峰。
“管他來多少,反正就是一個字——‘打’。”
一個志願軍的加強連頂一個美軍師是什麼概念,每一個人都清楚,只不過沒有人願意去討論罷了。
在絕大多數時候,這場戰鬥對他們來說,除了絕望,還是絕望。但他們就是必須要將這樣一場絕望的戰爭打下去,還不能輸。
這是一種使命。
“這裏面應該是兩支部隊,一支遊騎兵,一支普通陸軍。他們不比我們,人命值錢。普通陸軍是不可能夜襲陣地的,但遊騎兵可能。這是我們現在最大的風險。”
馬彪紅着眼眶望着雲峰,重重地喘息着。
“我們的任務就是打贏這場戰,讓我們後代的命,也跟他們一樣值錢。能跟他們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馬彪重重地點了點頭。
側過臉,雲峰看到狗雜冒着炮火,躬着身子,沿着蜿蜒的戰壕朝這裏走來。身後還緊緊跟着一個雲一先。
雲峰一下都怔住了。
“報,報告指……”
還沒等狗雜把話說完,雲峰已經伸手撥開了狗雜,瞪大了眼睛注視着站在他身後的雲一先。
站在一旁的馬彪更是一臉的茫然,不明所以。
“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我得把你們接回去。”雲一先重重地喘息着,望着雲峰。那目光之中透着某種熱切的期望。
炮火之中,兩個人怔怔對視着。
忽然間,一枚炮彈落在了不遠處,雲峰幾乎條件反射地把雲一先撲倒。
衝擊過後,雲峰從沙土中爬起來,對着一旁狗雜喊道:“把他送回坑道里去!”
“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我就打斷你的腿抬回去!”
雲一先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爺爺。
雲峰拽着雲一先的衣領,紅着眼睛,咬着牙吼道:“如果你真是我的孫子,就回去!”
一陣錯愕。
還沒等雲一先反應過來,狗雜已經拽着他往回走了。
轟鳴,槍林彈雨,火光中,雲一先被護着,渾渾噩噩地前行,渾渾噩噩地回頭,渾渾噩噩地張望。
炮彈從他的頭頂呼嘯而過,戰機在轟鳴。
整個世界都彷彿沉浸在火光之中。
在他的身後,雲峰依舊忙於觀測敵軍的動向。這是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
……
美軍那邊的爭吵還在繼續。
……
狗雜把雲一先拽到了坑道的角落裏,指着雲一先說道:“你,呆在這裏。”
望着雲一先,他一步步往後退,很快轉身小跑着離開。
小小的指揮室里只剩下雲一先一個人了。
粗糙的石壁,一盞煤油燈,一麵攤開了的軍事地圖。
轟鳴聲、爆炸聲接連不斷,整個洞窟都彷彿隨時會坍塌一般,短短的時間裏,抖落在雲一先肩上的沙石已經是薄薄的一層。
門前時不時地有志願軍戰士飛奔而過,大多連看都沒有看雲一先一眼。
這是美軍火力覆蓋不到的地方,然而,精神的威壓卻是無處不在的。
雲一先就這麼孤零零地在指揮室里坐着,等着,對着微微顫動的煤油燈,聽着不斷傳來的轟鳴聲。
“來人吶!快來人吶——!”
一個聲音傳來,雲一先連忙衝出門外,看到宋學銘架着滿臉是血的三排長李招福從坑道的轉角處走來。
李招福看上去已經整個虛脫了,身上鮮血淋漓,連站都站不穩。宋學銘自己的腳上也受了傷,褲子破損了,露出一大塊鮮紅的皮肉。血還在流着。
望見雲一先,宋學銘似乎愣了一下。倒是雲一先,連忙奔了上去。
“要,怎麼幫忙?”
愣了好一會,宋學銘才咬牙道:“幫我背一下他,醫務室。”
“好!”雲一先當即背過身去,將李招福背起。
“這邊!”
在宋學銘一瘸一拐的帶領下,雲一先背着李招福一路穿越了大半個坑道工事,直到醫務室。與他擦肩而過的志願軍戰士們一個個都愣了,那一身黑色的風衣站在志願軍之中,異常地顯眼。
望見雲一先,還在醫務室中對着一堆傷兵忙碌着的段宇興和張秀蘭也都愣了一下。不過,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很快,當雲一先把李招福放到“手術台”上,退到一邊之後,便沒有人再理他了。段宇興和張秀蘭忙着急救,其他人該幹嘛幹嘛。
“快幫忙止血!”
“葯沒有了!”
“先用繃帶繃著!”
所謂的繃帶,其實就是志願軍自己穿在裏面的襯衣撕成的,接了長長的一串,就掛在門邊。
大概因為腿上有傷的關係,宋學銘如同被抽離了最後一絲力氣一般,靠着門,緩緩地滑坐在地,一臉恍惚地盯着不遠處的“手術台”。
李招福的慘叫聲接連不斷,那是聲嘶力竭的呼喊聲,不斷掙扎着。段宇興加上另外一個戰士才好不容易將他壓住。
一根木棍被塞到了李招福的嘴裏,讓他咬住。原本的嘶吼聲變成了低吼。
渾身沾滿了血的雲一先也緩緩滑坐了下去,靠在宋學銘的身旁。
“他們說你……消失了。”
雲一先閉上眼睛,乾咽了口唾沫,輕輕點頭。
“怎麼又,回來了?”
雲一先沒有回答。
宋學銘喃喃自語道:“你不應該回來的。如果你是敵人,不應該回來。如果你是自己人……更不應該回來。”
雲一先依舊沒有回答,只是跟着宋學銘一起獃獃地望着不斷掙扎的李招福。
他回來了,可是他能幹嘛呢?能讓他們相信自己,離開這個世界嗎?
連雲一先自己也不知道。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從外面傳來的轟鳴聲,坑道的顫動都有所減弱,直到漸漸淡去。
醫務室里的每個人依舊繃緊了神經。
“招福!堅持住!堅持住堅持住堅持住!”
段宇興不斷咆哮着,張秀蘭急得眼眶裏淚珠直打轉。
然而,李招福的聲音毫無徵兆地,忽然消失了。
急救室里的幾個人都停止了動作,畫面彷彿就此定格。
雲一先微微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錯愕。
段宇興緩緩地側過臉去。
滿是鮮血的臉,張大了的嘴巴,瞪圓了的眼睛。就維持着這個痛苦的表情,李招福一動不動地躺着,沒了聲息。
張秀蘭一步踉蹌,靠到了石壁上,眼淚嘩的一下就下來了。
宋學銘眨巴着眼睛,微微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二排長!連長和指導員回來了,讓你……”一位戰士從門外衝進來,望見躺在“手術台”上的李招福。到嘴邊的話一下又咽了回去。
小小的醫務室里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每一個人,包括雲一先在內,都獃獃地望着那“手術台”上,因為痛楚而扭曲,因為死亡而凝固的表情。
……
“今晚他們肯定是不會衝鋒了,他們以為我們至少有一個師。但是明天一早,他們就會發現上當了,我們必須放棄山下的陣地,固守山腰……”
一個志願軍戰士匆匆走了進來,敬禮,呼吸急促,微微顫抖着說道:“報告連長,報告指導員……三排長,沒了。”
指揮室里的兩人,雲峰和連長,都怔住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連長開口輕聲說道:“知道了。讓三排一班班長暫代三排長之職。”
“是!”
戰場上死人,再正常不過了。哪怕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
特別是在這樣一場戰爭中,能活過三個月的,就是老兵。人命如草芥。每一職級的軍官,都必須早早地為自己培養接班人,因為誰也不知道哪天,沒的就會是自己。得有人帶着兄弟們,繼續走下去。
開國第一戰,整個民族鉚足了勁的一場戰爭,沒有回頭的路,因為,誰也輸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