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信仰
天灰濛濛亮的時候,雪終於停了。
遠處打了一個通宵的戰鬥還在繼續,一聲聲的轟鳴,接連不斷。戰壕中的戰鬥已經接近白熱化。
山腰上的志願軍戰士們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依舊鉚足了勁,忙個不停。
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的。
遠近之間,彷彿兩個世界一般。
頭頂時不時地有戰機飛過,或是奔赴戰場,或是從戰場那邊過來,轉眼繞個大圈又回去了。
……
陽光又一次透過照明的小孔透入。
連長、雲峰來到了雲一先面前。
微微仰起頭,雲一先默默地望着他們,他們也看着雲一先。
雲峰開口說道:“昨天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現在,我們得把你送走了。”
“送走?”
“準確地說,是把你跟其他戰俘一塊送走。你的情報是對的,確實是口袋陣。”
“那不是情報。”
雲峰跟連長都默默地看着雲一先。
頓了頓,雲一先接著說道:“那是我在史書上看到的,明明白白地寫着。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接下來戰局的發展,當然,可能不太準確,但大方向是不會錯的。”
“你還是堅持你是六十年後的人嗎?”連長問。
“其實……我從來就沒說我是六十年後的人,是你們誤解了我的意思。”
“那你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雲一先眼中有些彷徨,低頭道:“其實準確點說,應該是,你們是六十年前的人。”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現在,已經是六十年後。”
連長和雲峰皆是一頭霧水。
乾咽了口唾沫,雲一先接著說道:“現在是2015年,你們都已經戰死了,戰死在六十年前的1951年。但是,你們以為自己還沒死,所以在自己的世界裏不斷重複着最後一戰,沒辦法入土為安……”
說完,雲一先緩緩地抬起頭來。
連長一愣,緩緩地笑了出來。
雲峰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是說我們都是鬼咯?”
“對……對。”
“***員是無神論者。這比你之前的說法,更加不可信。”
“來這裏之前我也是無神論者,有些事情不由得你不信!”
“那你拿什麼證明呢?”
“你!我說什麼你都不相信是吧?”
“不是不信,你得有證據。要不我現在斃了你,你變個鬼給我看看?”
“你!”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了,連長連忙伸手扯了扯雲峰的衣袖:“行啦,我來說。”
雲峰這才深深吸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
側過臉,連長對雲一先說道:“這樣,假設我們相信你了,然後呢,你想說什麼?”
“我……我想說,你們已經完成任務,已經陣亡了,沒有必要讓悲劇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你想讓我們撤退?”
“不然呢?留在這裏,你們全都會再死一次!”
“我們留下來會死?”
“對!你們全都會死!你們不是已經知道這是口袋陣了嗎?就算你們不相信我,斷後是個什麼概念,你們應該比我清楚。難道你們要……”
“你覺得我們千里迢迢來到朝鮮,是為了活着而已嗎?”還沒等雲一先說完,連長便開口打斷了。
雲一先愣住了,望着連長。
從衣兜里摸出一盒煙,連長打開盒子,發現裏面已經沒有了,只得將紙盒揉成一團丟到一旁,半蹲下來,看着雲一先的眼睛說道:“我昨晚和你……爺爺。”
說到爺爺兩個字的時候,連長看了雲峰一眼,雲峰無奈地把目光划向別處。
笑嘻嘻的,連長接著說道:“和你爺爺,也就是我們指導員聊過你的問題。道理上講,你的話實在太離奇了,我們沒有相信的理由。可……你爺爺初出茅廬,經驗還不夠。我呢,好歹是當過團長的人。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覺得你沒有撒謊。”
“但是,即便沒有撒謊,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們也不可能照你說的做,你明白嗎?”
雲一先望着連長,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明白。”
連長蹙着眉頭,尋思了一下,接著說道:“假設,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是六十年後的人,在你的世界裏,六十年前我們戰死在這裏了,那麼請問,我們為什麼要戰死在這裏呢?”
雲一先獃獃地望着連長。
“你覺得我們不知道留下來會死嗎?”
“你們知道?”雲一先望向雲峰。
雲峰面無表情地,就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樣。
望向狗雜。
狗雜只是一動不動地站着。
望向他們身後的宋學銘,同樣的淡然。站在一旁的其他幾個志願軍戰士也同樣如此。
雲一先有些駭然了。
“其實,我以前是土匪,抗戰之前。”連長接著說道:“後來參加了八路軍。打過日本人,打過國民黨,現在打美國人。前些日子,我們還打過土耳其人,英國人。這一路……我說沒死人,你信嗎?”
“當初的整個山寨,也就剩下我一個還活蹦亂跳了。”
“有國才有家。從鴉片戰爭算起,一百多年了。我們被人壓着打,打了一百多年,才迎來今天的這麼一個機會。贏了,我們崛起,輸了,功虧一簣。前面的血就全部都白流了。”
“所以,屍山血海,再苦再難,我們都得往裏填。因為我們已經等了一百多年了。”
“如果只是要活命的話,我們躲在山裏就行了。走出來,那是因為我們骨子裏,還覺得自己是個中國人。如果有太平盛世,我們也不想當土匪。如果有機會,我們也想為中國爭一個太平盛世。”
“有句話叫什麼來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用……’”連長回頭望向了雲峰。
雲峰深深吸了口氣,補充道:“用之所趨異也。”
“對對對,就是這句,最後一段我老忘記,特彆拗口。哈哈哈哈。”連長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腦門,又側過臉望向雲一先,緩緩吐了口氣,道:“為了這個目標,那麼多人,死在了半路上……這條命,也早就不是我們自己的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之後,沒臉去見那些已經先走一步的老戰友。”
“既然在你口中的世界裏,六十年前,我們選擇了戰死。那麼再讓我們選,應該也是一樣的結果。你也就不用勸了,勸不動。除非,你能證明我們真的已經死了,真的是鬼。不過,你似乎證明不了。”
撐着膝蓋,連長緩緩地站了起來。
雲一先獃獃地望着眼前面無表情的志願軍們,包括了自己的爺爺。
“要怎麼樣你們,才肯相信我。”雲一先的神色都有些恍惚了,那是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
“有緣吧。有緣再見的話,你再跟我們說說,說不定我們就相信了。”側過臉,連長對着狗雜擺了擺手:“帶走。”
“是!”
狗雜當即走上前來,在雲一先的手上捆上繩索。
由始至終,雲一先的目光都在有意無意地朝着雲峰瞥去,雲峰卻避開了,直到狗雜將繩索捆好,雲峰都沒再看雲一先一眼。
很快,雲一先被帶出了房間,來到了大廳。
幾個志願軍戰士已經握着步槍在那裏等着了,整個大廳靜悄悄的。
回過頭,雲一先望向了自己的爺爺。雲峰不看他。雲一先又望向了連長。
發現雲一先在望着自己,連長深深吸了口氣道:“放心,只要你真的不是國民黨反動派,沒人會為難你的。跟着他們去就是了。”
雲一先低下頭沉默着,一言不發。
很快,其他人也被捆着手,串成串帶了出來。黑壓壓的一片擠滿了本就不大的大廳。一雙雙的眼睛看着雲一先,包括少校在內,多少都有些怨恨吧。
雲一先只是呆愣地站着,目光依舊時不時地在朝雲峰瞥去。
此時此刻,他的思緒是混亂的。
“沒事吧?”灰頭土臉的胖子小心擠到雲一先身旁。
“沒,沒事。”雲一先眨巴着眼睛道:“你也沒事吧?”
“嘿,我能有什麼事?他們,這是想幹嘛?”
“他們要把我們送到後方。”
“後方?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沉默了好一會,雲一先才搖了搖頭,輕聲道:“不知道。”
狗雜輕輕推了雲一先一下,道:“你,你走前面。”
遠遠地,最後不甘地望了雲峰一眼,雲一先默默地點了點頭,邁開了腳步。
在狗雜的帶領下,五個志願軍戰士握着槍,護送着一大堆的戰俘就這麼啟程了。
一縷縷的陽光透過坑道頂部開的小孔照入,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光圈,映着四周冰涼的石壁。
狹長的坑道里,他們就這麼靜靜地走着,雲一先的心情五味雜陳。
時不時地有志願軍戰士與他們交錯而過,一個個精疲力盡的身軀,一張張年輕稚嫩的臉龐。
三個凍得哆嗦的志願軍戰士好不容易進來一趟,在角落的火堆旁烤着火,喝着熱水。
被停放在過道邊上,睡夢中的傷兵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這條腿保不住了,鋸吧。”
“鋸……就,就不能送到後方去嗎?”
“那得是多遠的後方?我們這裏沒藥,你以為後方就有葯了嗎?鋸吧,缺一條腿總比沒命強。”
第一次當醫療兵的張秀蘭滿臉血污,急得眼淚直打滾,卻依舊堅持着。
二話不說,二排長段宇興已經拿來了鋸子。
雲一先停下腳步,站在門外遠遠地看着他們,獃獃地望着躺在“手術台”上死死咬着布條的士兵,看着那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
不知為何,雲一先的耳邊忽然響起了連長的那句話:“屍山血海,再苦再難,我們都得往裏填。”
最終,他們都會死在這裏……
“怎,怎麼不走了?”狗雜在後面輕輕推了雲一先一下。
終於,雲一先又一次邁開了腳步。
很快,奪目的光出現在了前方。坑道的出口到了。
這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們第一次踏出坑道。
風呼呼的吹着,夾雜的雪花在山間飛舞,吹得人睜不開眼。
陽光下,漫山遍野,披着白色披風的志願軍士兵們一個個專心地修繕着工事。
這是雲一先站在這山腰上,第一眼看到的畫面,不由得愣了一下。
緩緩地吐出了口熱氣,雲一先抬頭望天,伸出手去。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在風的帶動下,飄落在他的手心。
“咦,不冷?”一瞬間,雲一先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下一刻,伴隨着來歷不明的,刺耳的聲響,四周的一切都開始扭曲了。
雲一先猛然回過頭去,看到狗雜驚得睜大了眼睛,看到不遠處的馬彪一臉的錯愕。
低下頭,他看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不只是他,旁邊的胖子,後面的韓軍士兵,所有的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那身體都開始一點一點的化作小小的顆粒狀,消散在風中,每一個人都神色驚慌。
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中年大叔說過的話……這個世界的異常?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意識已經被撕扯着,離這個世界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