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第二章再見雅雅

陸茵雅緩步在小攤販前頭逛,看着用麥草和箔紙編成的各種小玩意兒,忍不住心喜,東碰碰、西碰碰,每個都想帶回去。

深吸氣,她很久沒出王府了,僻靜的院落,關住她曾經喜愛熱鬧的心,三年光陰改變太多東西,多到——連她自己都細數不清。

她從浪漫天真的少女成為爭風吃醋、心機算盡的妒婦,再從暴戾冷酷的妒婦轉變為無人聞問的棄婦,也許她未來的日子便是神佛伴心、青燈數歲,她這一生,算不得精彩紛華,卻是跌宕起伏,讓人適應得很辛苦。

才十九歲呵,卻老覺得自己快要走到底了,心中暗嘆,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世間能留住的東西太少——是哪個算命先生說的,說她當偶萬乘之君,為華夏兆民之母,說她此生必定母儀天下,是個命中注定的大貴人。

她該去問問那位算命先生,要下他那塊招牌的。

她的父親是陸明衛,當今朝堂深受皇帝倚重的丞相,因算命先生那席話,她自小倍受寵愛,姊妹們以此為恨,使她淡薄了手足情,家裏為她延請師父教席,不僅教導她身為後妃該懂的女紅才藝,更教導她熟讀朱子百家、經史子集,並習得權謀之術,好讓她在未來的后宮裏,為自己也為家族爭得權位。

一個楊貴妃,使得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位算命先生,使得整個家族把全數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這樣的寄託於她,是沉重。

陸茵雅的注意力被前方攤位上那個手捧大元寶、滿臉笑嘻嘻的招財童子,和盛滿金錠、銀錠的聚寶盆給吸引了去,她走到小攤前,拿起紅絨蝙蝠,問老闆:“這個是做什麼的?”說它是給娃娃解悶的玩意兒,不像,說它有作用嘛,偏又看不出,她實在弄不懂怎樣的人會買這東西。

“紅蝙蝠呢,象徵‘戴福還家’,至於聚寶盆代表的是‘求財如意’,今兒個迎神賽會,大家圖個吉兆,都會過來挑選幾樣東西帶回家。”老闆見貴客上門,熱情地招呼着。

眼前女子年輕貌美,鵝蛋臉、新月眉,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稜角,儀態端裝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只是她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穿着一身月牙白月白色緞綉蝴蝶紋長袍,腰系琥珀墜鏈,發間簪着幾朵小雛菊,除此之外再無多餘配飾,雖然簡單素雅,但掩不去她的高貴之氣。

“迎神賽會?”陸茵雅對身後的侍女一哂,說:“謹言,咱們來對了呢。”老闆見她這麼說,連忙道:“夫人不知道嗎?今兒個是岳王廟辦法會,待會兒三村五庄的進香賽神隊伍就會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了,您看看,街上多少外地人吶,都是來參加這場熱鬧的。”“難怪呢,太陽才上一竿,街上已是萬頭攢動,熱鬧極了。”陸茵雅挑了個蝙蝠,讓謹言付過帳后,便離開攤子。

謹言緊跟在她身後,趁着人少,一把抓住陸茵雅,退到街邊,低聲對她說:“王妃,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待會人多起來,容易發生危險。”陸茵雅靜靜望了她半晌,無奈道:“誰會在乎我的安危呢?”謹言垂首不語。

她瞭然一笑。“王爺派你在我身邊,怕的是我回娘家凈說些對他不利的話吧?放心,我不會,我明白當中的利害關係,而且就算爹爹知道我的狀況又如何,難不成他真會為了心疼我,挺身為我討公道?

“別傻了,爹爹為官多年,還能在朝堂上屹立不搖,自然是個千錘百鏈的人精兒,即便我回娘家告狀,我那點兒花花腸子,豈能逃得過他的火眼金睛,爹爹是個顧全大局的男人,他又豈會不知若真和王爺鬧翻了,倒大楣的,只會是陸家。”“不是這樣的。”謹言想為王爺講幾句話。

她握住謹言的手,輕搖頭。“信我一次吧,我比你更了解王爺是個怎樣的男子,就算我不顧念夫妻之情,便是為了陸家,我也不至於輕舉妄動——下次,待王爺再傳你去問話時,就這樣把話傳達給他吧。”語畢,陸茵雅轉身不再多語。可她心底不住地泛酸,或許,她真碰到危險,再也回不了王府,他會更愜意吧。

“來了!”“來了!”歡呼聲四起,百姓們紛紛涌到路口處,自動自發讓出主道,翹首遠望。

兩隊的賽神隊伍在不遠處會合,鑼鼓喧天,蓋過所有聲響,撩撥起年節氣氛,熱鬧非凡。

一張紅色長幡讓吹鼓手簇擁着進城,隨後,幾十面精緻美麗的神幡,或懸起紅色流蘇,或垂着細長飄帶,或綉着千朵金蓮、華蟲鳥獸、流雲海水,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抬着一尊神像,之後便是五虎棍、秧歌舞、十不閑等等。

簫聲管笛,歌吹盈耳,高蹺、旱船、舞龍舞獅,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煞是好看。

頓時,街上如同海面颳起波瀾,觀眾們着魔了似地,有人合掌念佛號,有人跪倒在地頻頻叩首,更有人你推我擠,拚了命往前。

謹言見她幾乎被人群淹沒,連忙抱住她,一個縱身使出輕功將她帶離人潮,在不遠處尋了個無人的家門前,讓她站穩。

“王妃不該同平民百姓擠的。”像是解釋自己行為似的,她蹦出這樣一句。

陸茵雅苦笑,很早以前她也這般認為,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認為不該紆尊絛貴和平民百姓混為一談,可這些年,她磨平了心志、磨鈍了自尊,磨出不同想法,有句話兒說得真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謹言,你看見那個真人所扮的觀世音菩薩嗎?”她指指前方,那是十幾歲少年所扮,他頂着雪白佛巾,身着白色長衫,飄逸出塵,兩縷青絲自耳際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眉間一點佛痣紅得像血,他一手托着凈瓶,一手持着柳枝,坐在高高的人轎上,望向紅塵俗世。

“是,王妃。”“你覺得怎樣?”“寶相莊嚴,如青蓮化出,令人塵心頓洗。”“你是這樣看待他的呀,可我敢肯定,必有人批評他是三流歌童,不足一哂。”陸茵雅含笑,望向謹言。

她搖頭,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那年我同奶娘回鄉下,也碰上這樣一次迎神賽會,村裡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心氣尚稚,只覺新奇有趣,當下便同意了。

“事後有好事人上奶娘家,說想訪我一訪,奶娘自是不肯,那些人便是這樣說的——三流歌童、不足一哂。人吶,總是帶着偏見看待世間,與我順者,皆生,與我逆者,應亡。”倘若不是親身經歷,事後聽人批評扮觀音的孩子,說不定也會這樣認為。

“後來呢?”謹言問。

“後來此事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去奶娘。你明白的吧,在大戶人家裏,兒子是光耀門楣之鑰,女兒是交換利益之物,雖然我自小過着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日子,可真心待我如親女的,唯有奶娘。

“她走了,之後一次次類似的事件讓我慢慢學會,行一步要看三步,謀定而後動,再不能莽撞貪鮮,否則一時衝動,只會讓自己失去更多。”黎慕華——不,應該說是啞婆婆,他斜靠在木門邊,震驚地望着陸茵雅的背影。

方才大街上人潮擁擠,他被東推西推地不知怎麼就走到這條僻靜的巷子,他正倚在這兒喘歇口氣,抬頭望天,暗罵童女給他找了個破敗身子,卻見兩個小黑影快速移動着,他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就見兩人“降落”在巷子前,離他不到兩百公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輕功”對於現代人而言,只得耳聞、不能眼見的輕功,比起迎神廟會更吸引人,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前輩子的雅雅!

初見雅雅,他震驚極了,雖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知道餓着肚子來來回回逛大街,就是要找到雅雅,但乍然遇見,還是驚詫不已。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身段,一模一樣的古典氣質,也一模一樣的白衣裳,唯一的分別是,眼前的雅雅,眉間抑鬱深種。

黎慕華扶着牆壁,虛弱萬分走近,尋了她們身後門邊的角落處坐下。雅雅身邊的婢女回頭望了“她”幾眼,確定“她”無害之後,才轉過頭,專心和雅雅對話。

他觀察雅雅同時,也觀察謹言,她面容清妍,中人之姿,氣度不似一般仆婢,卻又身着銀灰色錦緞侍女服,頭上只綴幾顆碎珠,眉目間,她有幾分像冷版的安心亞。

雅雅對她說話的口氣,不似上對下、尊對卑,而她對待雅雅,卻緊守分際,絲毫不逾越,這對主僕關係讓他覺得有趣。

黎慕華抬起雙手,再看一眼,忍不住再嘆第一百口氣。

雖然沒鏡子,他也曉得現在的自己長什麼模樣,一個臉色蠟黃,雙頰凹陷,頭髮灰白,雙手佈滿老人斑的老太太,要怎樣才能引起雅雅的注意?繼續像這樣,一路跟蹤?

別想了,雅雅身邊的婢女連輕功都會,說她沒有身懷絕技才怪。跟蹤她們?別被踢飛就成。

他想不出好方法,只能繼續待着,竊聽她們對話。

這時候,幾個手提鳥籠的男子從眼前經過,他們一路走、一路大聲嚷嚷。“動作快一點,放生法會快開始了。”陸茵雅見有熱鬧可看,便想跟過去,沒料腳未邁出一步,就讓謹言一把拽住。

“怎麼了?”她柔聲問。

“別去。”“為什麼?”“那才不是放生法會,是殺生法會。”她冷淡的眼神中,興起兩分嫌惡。

“怎麼說?”放生法會她曾經耳聞過,人人都曉得這是慈悲善念,怎地,在謹言口裏成了殺生法會?

“請王妃細思,廟裏每年辦放生法會,百姓們為求福求壽,便想盡辦法尋來動物,可哪來那麼多的牲禽野獸放生,自然是商家所購,商家為賺這筆放生銀子,便向獵戶們買牲畜。於是獵戶們進山林張網,捕捉各色禽鳥,漁夫們入海河,捕魚抓蟹,這當中能不受驚嚇、存活下來的魚鳥,十僅得其二、三,交賣予商家后,倘若商家不懂得畜養之法,往往又得死掉一大半。

“因此,在這場放生法會中,一隻鳥雀可以賣到近十兩,肥商家、飽獵戶,卻死去近九成的性命,這樣的法會,王妃還想去湊熱鬧?”她說得陸茵雅汗顏,望向謹言冷然面容,她略略搖頭。“對不住,我並不清楚這樣的事。”“眾人亦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才歡天喜地的以為自己做了大善事,卻不曉得為了放出他們手中的一條性命,得先傷九條命。”黎慕華靜聽她們的對話,忍不住多看了謹言幾眼,這婢女不簡單,不曉得她是何等身分。

“不瞧熱鬧了,我們回府吧。”陸茵雅道。

謹言略略點頭,引着她往巷子另一頭走去,黎慕華望着她們離去的背影,心想,再待下去,將會與她們失之交臂。

他略一思索后,便跟在她們身後,大街上人多,即便謹言身懷武功,應該不會發現被跟蹤。

就這樣,他跟着她們一路行去,因百姓多集中在廟宇前方,離廟越遠人潮越少,攤販商家也少,他不確定她們離家還有多遠,但確定的是,再跟下去肯定要被發現了。

他非得弄出些動靜,讓雅雅注意到自己才行。

黎慕華看着路旁賣豆腐腦的攤子,心生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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