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鳳凰》
大家都說這本《鳳凰》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我在這裏面精心設計和構築了對於消費時代的人們的一個特別重要的幻想。這個故事的色彩,像被陽光照射的海水一樣五彩斑瀾向你慢慢飄過來,比如古堡,比如音樂,比如莫扎特,比如一個少女和一個老英國人的愛情等等。實際上在我的感覺中,音樂也好,某些人物也好,並不是很在乎的。這些也許在文化精英們的眼裏是難以割捨難以拋卻的,但在我眼裏就像是玩具一樣,可是評論家們卻看不出我在這裏面的玩笑和嘲諷的態度,他們也太遲鈍了一些。女孩們為什麼想嫁外國人?最近我發現中國男人們總是在為一件事情生氣,你看你們這些女人們好好的,卻非要跑到國外去,在國內你們多多少少還有一點尊嚴,你們還能夠買上一些合適的衣服,你們能幹這個,你們也能幹那個,你們為什麼要跑到國外去?你們跑到國外去,好了,你們受苦了,你們出賣自己的**了,你們的精神上受到煎熬了,你們真是活該,誰讓你們去的呢?男人們提出的這個問題我也在提出,誰讓你們去的呢?我也不能解釋。如果一個英國的老頭,或者一個美國的海明威式的老頭,或者一個法國的德里達式的老人,如果他在中國的大學、國家機關以及歌劇院或者某個白領雲集的公司去貼一張徵婚廣告,竟會有許許多多的女孩子去排隊。中國的男人們在想,難道說我連一個老頭的吸引力都不如嗎?我是一個知識分子,我是精英啊,我的吸引力難道說還不如在國外的一個老頭嗎?可是有什麼辦法,女孩子們就是要去排隊。如果非要探索裏面各種各樣的道理和原因的話,也許可以分析得很深很深,但是我在這裏寧願不分析,因為只有傻子才體會不到其中的原因。也許精英知識分子們說這些女孩子的價值觀真是錯了,她們應該樹立起真正的人生觀來,但是精英知識分子們自己的表現究竟怎麼樣呢?難道就沒有他們自己內在的問題嗎?在價值觀上難道就沒有想讓我們吐的地方嗎?這是需要和大家共同商榷的。《鳳凰》是虛假的嗎?評論家說我是在為今天的消費時代炮製一種充滿着怪異色彩的作品。他們說《鳳凰》這部作品是我刻意製造出的圈套,在這個圈套里有我引用的種種東西,與某些他們所說的但是我又根本不太懂的東西所連接起來的一種思想,一種幻想。其實他們把我說得太複雜了,本來《鳳凰》這部小說我是想把它寫成一部報告文學的,但報告文學太容易讓人對號入座。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又的的確確是報告文學,因為裏面很多東西是那麼真實,然而大家對真實的東西就是看不出來,而對於那些像標本一樣的東西卻說是真實的。我不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評論究竟出什麼問題了,我們的精英知識分子們究竟怎麼了?一個標本、一個植物、一個化石他們說那是有心靈的東西,然而一個真實的東西他們卻認為那是沒有心靈的東西。心靈究竟是什麼?內心究竟是什麼?我被他們說糊塗了,我也不知道了,但是我仍然會把我自己認為本來可以用來寫報告文學的東西寫成小說。究竟誰有病,是我九丹還是其他什麼人?有人說九丹有一種病態。我認為他們說得很好,我真是一個有病的女人,本來這部作品的後記就叫《有病的女人》。新加坡記者在採訪我的時候,說他們曾經問過一些新加坡其他的人,甚至於也問過一些新加坡的心理醫生,那些醫生說九丹內心有病,她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我早就知道我自己是一個有病的女人。九丹有病,可是九丹承認了。所謂的精英知識分子們明明有病,但他們承認嗎?他們從來不承認他們有病,他們以為他們的心智他們的**都是健全的,實際上他們如果願意自我反省一下的話,他們真是會發現他們有病,而且病得很重,病得不輕。他們最大的毛病還不是拿莫扎特,拿德里達,拿簡愛,拿鋼琴,拿維特根斯坦,拿喬姆斯基,拿後現代的現代的古典的作擋箭牌,他們最大的病是由於他們長年呆在了自己的小屋子裏,這個小屋子充滿着怪異的空氣,他們已經被這種空氣弄得喪失了自己**上的知覺以及內心的感受,他們變得麻木不仁了,他們自己本身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標本。讓我們想一想,一個標本對於新鮮空氣的期待,標本果真需要新鮮空氣嗎?新鮮空氣里的氧氣會把標本搞壞的,標本需要的是福爾馬林。《鳳凰》究竟是寫給誰看的?有人說我這部書是寫給那些中產階級看的,也有人說我是寫給那些那些渴望成為中產階級的人看的。中產階級和渴望成為中產階級的人,他們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聲音,他們的現實境遇猶如豬圈裏的豬和寫字樓里的人一樣地有着那麼大的差別。我的書,中產階級真的喜歡讀嗎?我想我的書真正刺傷的就是那些所謂的中產階級,因為一個人成了中產階級,一個人的生活真正過得太平了,他們總是希望忘掉他們過去不愉快的歷史。我的書,我早就說了,是寫給那些在底層往上爬卻又始終爬不上來的那些人的,寫給在非常境遇下如何掙扎如何生活的女人們的。九丹和郁達夫。本來在我書的扉頁上有這樣一句話:“謹以此書獻給我終生想嫁卻嫁不成的早已在九泉之下的郁達夫”。可是評論家們說郁達夫的痛苦是民族的痛苦,郁達夫看到西方非常鍵壯高大的女性時感到了東亞的自卑,郁達夫的個人自卑是和祖國的命運遭受蹂躪的命運是相關的,而九丹的作品所表現出的痛苦僅僅是一個女孩與一個異國老頭的這樣一種青春交換沒有完成的痛苦。我想問的是,九丹的痛苦和郁達夫的痛苦真的有差別嗎?難道說一個女孩她在自己生存的境遇中想去嫁給某一個外國的老頭而沒有能夠實現,這種悲劇和郁達夫在西方女人面前而感到自己的弱小果真是不一樣的嗎?如果真是有的話,那麼我們只能認為在上一個世紀,郁達夫是自卑的,是悲哀的,那麼在這個世紀,九丹也意識到她是自卑的,她也是悲哀的。在今後的日子裏,她還會以她的這種方式進行寫作。她表達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很多弱者在想過好日子的時候不得不付出的東西。她相信即使是一萬個中國的男人反對,反對中國的女孩跑到國外去尋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你們說這些女孩有多麼愚蠢,然而她們仍將前赴後繼地朝外涌,像大片的烏鴉一樣飛向世界各地,在她們身後留下了所謂的精英知識分子的唾罵,在她們的前方是無窮無盡的陷阱,就像是《鳳凰》裏面向大家所展示的一樣。讓我們都無可奈何的是“烏鴉”越來越多,陷阱越來越密,罵人的人也像排山倒海一樣,他們的唾液有的時候可以形成大海淹沒一切,但是當海浪過去,留下的島嶼就是女孩們生存的見證,從島嶼上面飛出的另外的鳥類,我們姑且管它們叫“鳳凰”,但它們的羽毛比“烏鴉”身上的還要黑,黑出許多。在我寫完《鳳凰》的時候,那天恰恰是巴金的生日。我想把這本書送給巴金作為生日禮物,卻又不好意思。因為他寫出了我喜歡的《家》、《春》、《秋》,尤其是他的《寒夜》更讓我愛得無法抑制。他把一個瘦弱的男人在動蕩時期的矛盾和軟弱寫得那麼仔細,真是了不起。巴金現在歲數大了,他的生命比郁達夫更長久,於是他的痛苦就理所當然地比郁達夫要長久得多。郁達夫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個年輕人,那張照片上的灰色使郁達夫永遠那麼年輕。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