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會上對男人說格里格
一個男人在音樂會即將開始之前氣喘吁吁地跑到了你的面前。那時已經聽見了鈴聲,許多人都屏住了呼吸朝里走,因為好戲就要開始了。你憑着印象知道,樂隊已經朝上走了,他們正在校音,第一提琴正分別跟木管、銅管,還有其他聲部先後奏那個A。可是,你從焦急變成了生氣。而且在那一刻,你感到聽這場音樂會並不重要,你似乎有什麼話要對這個男人講。你要跟他吵架。對一個女人來說,聽音樂會是最重要的事嗎?尤其是跟一個你已經非常熟悉的男人一起去聽,你的衝動遠不是當年,你們第一次走進音樂廳的時候,那時,你內心緊張,對於男人與音樂會都陌生,然而現在不同,音樂會是舊東西,而男人好像已經成了更舊的東西。對一個女人來說,聽音樂會是不重要的嗎?當然不是。喜歡音樂,讀書,與一般人說話的用詞都已經不同,你在外邊只要一說話,別人往往感到你是一個知識分子……你已經沒有辦法像一般人一樣說話了,而你本來是不這樣說話的。那些音樂家的名字每天都會從你的嘴裏流出去,就像是從山溝里流出的清水,他們是你身上的一部分組織,你沒有辦法離開他們。儘管,你意識到不能在一般的人面前表現出你喜歡這些人,但你是很自然地提到這些人的名字的。你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他們在說:少跟我說這些人,你很不自然。比如說萊斯比基這個人,你無意中用他的《羅馬松樹》去形容某種你說不清的畫面。可是,當你吐出這個外國人的名字之後,你恨自己,又來了,對方也許更加煩你,因為他已經正式提醒過你了,說以後最好少提外國音樂家的名字,你的確是不自然的。為了保持自己對萊斯比基的熟悉,為了在心裏堅持說:我就是自然的。那麼,你也會無數次地回到音樂廳去……不過,眼前的問題是,你的男朋友遲到了,他又一次遲到了。他的遲到說明了什麼呢?他已經不在乎你了,他也認為你是一個舊東西,就像這個音樂會上的曲目和燈光。他顯然怕你生氣,告訴你他遲到的理由:他公司里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而他不得不去處理所有那些事情。他說他已經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車速在長安街上緊趕,他不惜違章扣分,他不知道探頭有沒有記住他的車,如果分被扣得太多,他可能又要重新去學交規了。你一直在看着他,並聽着他說,音樂廳里的鈴聲又響了,這是第幾遍鈴?你沒有太在乎。男人在向你道歉的時候,你恰恰沒有聽他的道歉,你卻注意起才三十歲,他的臉上就顯出了疲倦和蒼老,你發現了在前些日子裏從沒有注意到的一條新的皺紋,你突然發現有一根白髮在他的頭上。你當時思考的不是即將到來的音樂會,你所想的也不是他在公司做了什麼,你當時更不會懷疑他是因為跟某一個女人去約會,或者說他是為了什麼不願讓你知道的原因而遲到,你對他的熟悉和平淡使你懶得想這些,你一直太放心他了,因為你知道他在乎你,一切你都有些無所謂。你在今天他遲到的時候突然只是去注意了他的臉,這張臉天天在你面前晃,你好像都沒有好好看過。你突然以一個女人的細心和敏感注意到他三十歲一過,就顯老了。你對自己說,男人跟女人一樣的脆弱,他們老得也很快。你們朝裏邊走,因為你知道,再不進去,你們就不得不等在門外,一直要到第一部作品演奏完畢。你們在不安的狀態下,在人們腿前狹窄的空間裏,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男人仍在小心地對你解釋,他從你的眼神里看不出你今天是不是原諒他。你心疼他,你愛他,你突然變得很心酸。他的嘴唇不停地在動着,可是他說的什麼話你已經聽不清楚了,你想得更多的是這個男人是從哪來的,他和你走到今天,可是他明天還能跟你在一起嗎?他最終會走向哪裏?他的白頭髮是多麼地讓你心裏不舒服,是心酸嗎?你為什麼心酸?是怕自己也老了嗎?那白髮也長在了你的頭上嗎?一個女人在關懷一個男人在心疼一個男人的時候,她是多麼地無可奈何,她擺脫不了那種超越恐懼衰老的渴望,卻又感到自己可笑,她阻止不了所有這些情感,即使是在音樂廳里,在音樂會開始之前。指揮終於上來了,掌聲響起來。你邊拍着手,邊仍在想如果時光倒流,不管是跟哪個男人在一起,只要大家還能停留在一個更年輕的時代,大家共同氣喘吁吁地跑着,大家沒有白頭髮,大家臉上沒有皺紋,大家看着前方,而且大家不考慮結婚,並且在CBD里買房子,不考慮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拿到更多的錢,大家回到高中的時代,各自依靠自己的父母去吃飯,穿衣,然後把這個世界看得很淡很淡,然後把天空看得很遠很遠,然後說我們永遠不會老,我們當然也不會死。音樂聲起來了,那個彈琴的女人早就坐在了台前,你不是第一次聽她了,你曾經覺得她像是天上飄來的女人,跟音樂一起飄來,面對她和她的音樂你曾經悄悄地在心裏感到自己不會彈鋼琴是多麼的粗俗,可是今天她走上台時,你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她,你只是想着自己以及身邊這個男人。你開始分辨她今天彈的是什麼,因為你在等男人時,沒有來得及去買節目單,你漸漸知道是什麼了。這時,男人在你身邊說:格里格真了不起。你看看他,顧不上去想別的,只是看着他。男人有些不解,他看着你。你們互相望着,正當他不明白你今天究竟怎麼了的時候,你卻旁若無人地對他說:對我來說,你比格里格更了不起。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