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阿伯的冬天
奇迹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的:一個男人穿着一件很長的深色風衣,戴着墨鏡,步子很快,應該說是他匆匆向我走來。我一眼認出來,就是這個男人,這個阿伯。那是2001年10月27日,在武漢最大的書店。他左手拿着一本《烏鴉》,右手拿着一本《漂泊女人》。他站到我面前對我說:趁你現在休息的時候,趁你現在還沒有走,趁那些記者都累了,給我買的這兩本書上籤上你的名。一剎那我覺得自己是那麼不從容。我覺得這一切果真就像是發生在一個電影場景里的。我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會在這兒?他說是從網上得知,他是專程從北京趕來武漢的。我說,聽朋友說你這幾年過得挺好。他就笑了,問,你呢?我說這不你都看見了嗎?就在這個時候,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擁擠的書店裏,彷彿已經沒有了別人。他又說,我願意把今天的這個見面安排得讓你覺得意外,因為只有意外的東西才有戲劇衝突。說著,他把兩本書都擺放在我面前,他幫着我把書翻開,翻到能簽字的那一頁。我問該寫些什麼呢?他說什麼也不要寫,就把你的名字寫在上面就行了,挺好的。他寫了一部叫《英格堡的冬天》的長篇小說。幾天後當我回到北京,在朋友那兒拿到了阿伯的這部書稿。一看“英格堡”這三個字,我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像湖泊那麼廣闊的憂鬱,似乎記憶中的的二十歲,那些像秋草,像落葉一樣的日子又重新飄了過來。漸漸地,英格堡的冬天籠罩了我,即使北京還很暖和,可是我仍然覺得看見了天空中飄着的雪花和在藍天下面的皚皚的白色的原野。阿伯已經很早就遠離文學了。即使是在海南、在北海艱難地支撐着房地產的事的時候,在他枕邊仍然放着他喜愛的詩集和一些現代派小說家的小說,可是當我離開北京去了新加坡之後,他就不再與文學有任何的關係了。據說阿伯的日子過得非常好,有了車,有了公寓,有了別墅,還有了許許多多的各種各樣的東西,他已不跟任何人談論藝術和文學上的問題,只是經常和一些搞搖滾的人在酒吧這樣無聊的地方縱情作樂。有時在三里屯喝酒,喝完就大哭。今天阿伯居然還寫了小說。第一頁他是這麼寫的:“窗玻璃像鏡子和湖水那樣映出了她白色的身影,像是一片片銀魚在晃動。在煙霧裏似乎夾着一種眼淚苦澀的氣味。兩人剛才流出的汗水似乎永遠不可能揮發乾凈了。“他坐在她對面抽煙,在剎那間他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個有關於女人的真理,應該說這不是一句話就能概括出的警句,任何一個中央美院的功課極差的學生都能準確而講究地畫出這樣一幅圖畫:一個剛與某個男人做完愛的女人委屈而凄涼地躺在一張屬於別人的,臨時的小床上,她長長的頭髮散亂地飄灑在她黃色的胸前,肚腹上,以及枕頭邊。”當讀到這兒的時候,我就哭了。這些年我的確經歷了一些磨難,磨難早已使我不善於哭泣了。時隔那麼多年,當時的恩恩怨怨、當時的激情、當時的愛意、當時的仇恨都已經煙銷雲散。可是他在作品裏面卻以這樣的方式提起了過去,這使我那麼感動,這使我覺得自己那麼委屈,因為在今天這樣一個忙亂的日子裏,沒有誰真正會去注意仍在飄泊的女人,她們每天都躺在別人的床上。她們的姐妹在蔑視她們,她們的兄弟在忽略她們。可是透過阿伯的惡毒,我卻看到了一種溫情,一種關懷。不管他提到的那個女人是不是我,我的眼淚都止不住。朋友要我為這本書說幾句話,就算是九丹為阿伯作序。我的臉突然紅了,我怎麼可以為他作序呢?我想起了在北京的一個嚴寒的冬天的下午,我和阿伯在人藝旁邊的一個小茶室里坐着,那兒的咖啡淡然無味,有點像人藝那幾年演的話劇。也就是在那個下午,他對我說,你不要寫詩歌了,英格堡的冬天你永遠也不要寫,即使寫出那種詩歌也僅僅是你幻想的東西,憑着你寫着詩歌的這種語言是完全可以寫小說的,中國缺少女作家,中國不太缺少男作家。也就是在那個下午,他幾乎是逼迫着我寫小說,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我開始進行了我的小說實驗。經過了許多年之後,我一次次在想我的文學感覺的確受到他的很大影響,我的文學觀受到他很大的影響。如果不是他,我有可能憑着我寫的一些詩歌去嫁給某個海外的漢學家,去跟某一個海外的作家機構的負責人去結婚,怎麼也不會像今天那麼孤獨地去寫小說。可是恰恰我受到他的文學觀念的深刻的影響,我今天才意識到我這樣一個女人、我這樣一個作家的確是和其他的女人、其他的作家有很大的差異的。我們曾在北京的充滿陽光的高山上不停地往上爬,爬到一塊石頭跟前。我們坐在那兒,眼望着北京這座城市,突然知道在遠方是一個繁華的地方,在跟前是一座荒涼的場所。那時我們不止一次地問:我們能夠離開這座山走向繁華的地方或走向遠方嗎?那是一個初冬的黃昏了,我們又進了北大校園。我買了米沃什詩選、聶魯達詩選,買了惠特曼詩選,買了意象派詩集,甚至於買了海涅、普希金、艾青的詩集。我們倆共同拎着那沉重的包,在北大校園裏慢慢走着。他突然說,你穿得這麼單薄,你不覺得冷嗎?我搖搖頭。他說現在是北京的冬天了,今年的冬天比哪年的冬天都要冷,這樣的冬天使我想到了我的家鄉英格堡,英格堡的冬天也是這麼寒冷,難道說你真的不覺得冷嗎?我再次搖搖頭,他就笑了,說,你是我頭次遇到的不怕冷的女孩,一個感覺不出冷的女孩,你的神經肯定有毛病,當時我們都笑了。然後我們一起去趕公共汽車,他把包放在我手裏面,跑得飛快,想為我們一人搶一個座。結果恰恰在離汽車不遠處,有一塊冰,他猝不及防地滑倒了,然後他躺在地上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我們倆當時都能感覺到惠特曼、龐德、海涅、聶魯達、艾青、米沃什等所有我們共同喜歡的詩人在和我們一起笑着。在笑聲中,北大像是一個衰老的婦人晃動着,在笑聲中,米沃什的詩句再次從阿伯那被酒和煙折磨過的嗓子裏走出來:我走向塞納河,靦靦腆腆,一個旅客,一個剛到世界之都的年輕野蠻人……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