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1)
沈涵對外婆提起,想陪她去鄉下住一段時間,不想繼續留在上海了,卻被外婆一口回絕了。她不願意沈涵跟她一起回鄉下去,倒是逼着他,如果能夠出國的話,就盡量地出國去,“你媽媽以前一直說,以後叫你去美國讀書,美國你們小年輕都知道的呀,那個什麼荷里活啊,都是有鈔票人去的地方,你要是能夠去那裏,你不用擔心吃喝了。”沈涵覺得好笑,但是也笑不出來,外婆的眼睛已經瞎了,就算他將來再好,她也看不見,再說她已經太老了,老得話都快說不動了,大部分的時候只是怔怔地坐在椅子上面曬太陽,自從媽媽自殺死去,她就一日一日地不支起來。沈涵這幾日都去U2酒吧,每天都在大維離開的時候也離開,跟他一段路,大維都跟他的新女朋友黏糊在一起,開着機車,所以沈涵總是只能跟一段路,就折回家裏。有的時候也在酒吧裏面遇見V,但是V並不跑過來跟他說話,她的身邊的確也是經常換着男伴,全然當作不認識沈涵的樣子。而小俏跟這裏一定是格格不入的,她怎麼會跟那個在台上唱歌的男人走在了一起,她又受到了怎麼樣的傷害,沈涵不能夠想像,他只是很希望,真能夠像V所說的那樣,狠狠地捅大維一下,隨便在哪裏,叫他出血,叫他趴在地上嗷嗷亂叫,像只愚蠢的豬那樣。他隨身都帶着匕首,他在等待這樣的一個機會。只等為小俏做完這件事情,他就可以離開這裏,而小俏將穿着她的紅色高跟鞋,在上海繼續度過之後的無數個夏天。其實沈涵已記不得他喜歡小俏的時候,那些日子是什麼樣的了,那些日子他依然時刻處於打架的陰影中,每天他都非常地緊張,腰裏面別著小刀,書包裏面藏着鋼管,走路的時候經常會回頭看背後,他義無返顧地參與到一次又一次地爭鬥中去,無謂的,所謂兄弟義氣的,又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害怕還退縮,他的好兄弟被砍斷手的血腥場面總是在他的腦子裏面反覆出現,也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已因為吸毒過度而瘦得只剩下一副乾癟的身體和骯髒的頭髮,過去那個棕色皮膚的健康男孩子早就當然無存。沈涵喜歡小俏的時候每天都處於這樣的恐懼中,他從被小朋友欺負,搶錢,挨打的陰影中走出來又走進了另一種陰影。而小俏的確具有叫他忘記一切的能力,她沒有煩惱,她跟可可不一樣,可可帶給他的是一種惺惺相惜的驚懼感,而小俏,和小俏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安寧,忘記很多事情,他喜歡看小俏從書包裏面翻出草莓圖案的邦迪來,幫他貼在額頭上面,然後哈哈大笑。而其實當他並不敢把重傷的傷口展現給小俏看,他總是找到可可,可可咬着牙不顧他痛得要叫起來,用紗布幫他綁傷口。而三年過去了,現在她們都已不同,他早已找不回三年前的她們,找不回三年前的小俏,她依然有一張透明的宛若夏天的臉,而其實沈涵在每一次打架,每一次受傷,每一次被押在警車裏送回派出所的時候,就知道,他已離那些夏天越來越遠,他已走過了夏天,他的步子太大,他一步就跨進了冬天裏去。可可和小俏已在準備秋季學期的物品,夏天已經消耗到了尾聲,就好像是在苟延殘喘一樣地燃燒着最後的熱量,而梧桐樹卻是依然茂盛,只是到了傍晚的時候,天空變成淡淡的玫瑰紅色,風也微微地涼爽起來,自從丁城城死後,她們都盡量地閉門不出,等待着這個夏天的迅速過去,如同以往地任何一個夏天一樣,變成記憶里的一記模糊的樹葉晃動的聲音。可可把屯了一個夏天的校服裙子拿出來重新洗了洗,晾在了陽台上,看着晶瑩的水滴在太陽底下慢慢地掉下來。她們還是一起去看望丁城城的媽媽,她已不再收拾房間,居委會幫她請了一個保姆,而可可和小俏有的時候幫她洗洗床單,買很多食物把她的冰箱填滿,她媽媽絮絮叨叨地要跟她們倆講過去發生的事情,卻是顛三倒四,全然聽不懂她在講些什麼,她倒是捧着那本黑色的筆記本再不肯放開,。那天,無意中小俏從沙發背後翻出一張年代久遠的結婚照,上面,丁城城的媽媽梳着短短的卷頭髮,畫了紅色的胭脂,婚紗卻也是微微地發了黃的,程建國在邊上穿着蹩腳的黑色西裝,胸口還別著大紅花,臉上也是塗過胭脂的。此去經年。這時,可可和小俏的手機上面同時都收到了短消息,卻是大維的群發短消息:“下個禮拜六晚上在U2酒吧的演出,請大家賞臉光臨。”可可和小俏的手機同時響了,她們倆都愣了愣,互相看了一眼,可可說:“去吧,再過一個星期,我們得去念書了,這個夏天也該結束了,就當是慶祝也好的。”丁城城的閣樓已被緊緊地關閉了起來,上了鎖,再也無人能進去,她倆離開的時候都從樓梯底下往閣樓緊閉着的門望,硃紅色的油漆和銀色的大鎖,在映進來的太陽底下熠熠生輝。而沈涵的外婆卻也沒有熬過這個酷熱難當的夏天,她在夏天的尾巴上面去世了。那天沈涵從U2酒吧夜歸,在回家的路上,他被兩個夜間巡邏的警察攔下來查身份證,正好身份證忘記帶了,於是被他們搜身,搜出了插在腰後面的匕首,糾纏說要帶回去,沈涵從來沒有怕過跟警察糾纏,可是這次他突然不肯,他突然想快點回家去,於是他求着警察,但是最後還是被帶回去,例行公事般地問了一通,最後還是放出去,沒收了匕首。他急着往家裏趕,打開鐵門的時候,看到外婆還是端坐在天井7裏面等他,於是心安了一半,卻突然發現,外婆的臉歪歪地斜在肩膀上面,眼睛閉着,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衣服領子上面都是很大一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