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綠少年,從這一頭到那一頭(2)
可可推了推丁城城,慢慢地爬到他身上來,太陽從閣樓的百葉窗里滲進來,很安靜,可可溫柔地趴在丁城城的胸口,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現在不知道爸爸在什麼地方,吃着一個怎麼樣的女人煮的食物。她緩慢地用手指撫摩着丁城城的嘴唇,那裏已經不再流血,結起了薄薄的疤,這種恐懼感深深地感染着她,她明白正是這種恐懼,匱乏的安全感,把他們兩個人帶到了一起,他們在一起感到平靜,安寧,無人打擾,宛如坐在摩天輪之上,小小的吊籃,封閉着的搖搖欲墜。他們再次接吻,很久,丁城城的嘴唇又開始流血,鹹的,濕的。永遠無法拋棄,永遠無法被拋棄。突然樓下傳來了急劇的敲門聲,他們安靜地聽着敲門聲,並不打算理睬,可是敲門者很執著,很長久,於是丁城城爬起來,把已經快被扯爛的襯衫拉拉好,有點氣惱地走下樓梯去開門,可可聽到鎖被旋轉着打開的聲音,卻久久地聽不到說話的聲音,空氣似乎已經被凝結住了。隔了一會兒,可可慢慢地走下樓去。她看到,門裏面,穿着白襯衫的丁城城,門外面背着快遞包裹的沈涵,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跟沈涵同時看到了對方,同時說:“你怎麼會在這裏?”沈涵依然在日日奔波着尋找黑色筆記本上面的地址,永安里127號,就在筆記本地址欄的倒數第五條,名字那一欄里是空白的。這個地址正是丁城城的家。誰都沒有想到,在多年之後,這兩個男孩子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相遇,但是過去的那種互相仇恨現在竟已經煙消雲散,而有關那條黑暗的死胡同的回憶也無人再願意提起,他們兩個人隔開一米遠的距離,站着,注視着對方,他們與三年前都有了很大的不同,如果走在路上相遇也未必會認得出來,其實相隔三年他們的第一次遇見是在醫院裏面,那時候沈涵手挽着繃帶從急診室裏面走出來,丁城城額頭流着血被抬了進去,他們擦肩而過。時間和數個夏日的成長已經把所有的仇恨都消解掉了。“你的胳膊,後來沒事吧?”沈涵自走出那個操場的那一天起,就好像重新走出了自己,而這個問題他已盤桓在心頭數年。丁城城晃了晃自己的胳膊,笑笑,這個他曾經想致於死地的男孩子現在站在他的面前,可是他不再恨,爸爸和謊言所帶來的恐懼,大部分已經在可可那裏消失,當他說出了所有的真相,他就不再害怕一個人站出來揭穿他,那條黑暗的積水的弄堂也在記憶裏面迅速地後退了。他們彼此致意的時候,終於感覺自己像個成年的男子。“我是循着地址找過來的,你也認識程建國么?”沈涵突然問。丁城城的臉頓時就變了色,這是他在那麼久以來,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人念出了自己父親的名字,程建國,媽媽根本就不在家裏面提這個名字,他們都幾乎要把這個名字被遺忘,而現在這個名字,帶着爸爸身上爵士香皂的味道撲面而來,他又再次回到小時候,和爸爸一起站在路的拐角處,等媽媽下班回家。他頓了頓說:“那是我爸爸。”“爸爸?”沈涵和可可都幾乎要叫出來。“是啊,他是我爸爸,可是,我已有十多年沒有見到過他了,可可知道,他拋棄了我和媽媽,一個人走了,那時候我還很小,我不知道具體的原因,而媽媽也不許我再提起。你有他的消息么,請告訴我,我很想知道他的消息,尤其是最近,遇見了可可,突然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我就越發想知道他的消息,你認識他么?,他現在還在上海么?他在哪裏工作?住在哪裏?”丁城城一連串的問題突然湧出來。他們倆都望着丁城城,一個站在他的面前,一個站在他的背後,只是他們面對他一連串的問題,都無法再說話了,僵持着。“丁城城。”可可輕輕地把手放進了丁城城的手掌裏面,“如果他正是你說的爸爸,那麼他現在,已經死了,我和小俏一起看到他跳進了地鐵里去。”沈涵把黑色的筆記本遞給丁城城,他說:“這是你爸爸寫的日記,你看看吧。”丁城城愣住了,茫然地接過筆記本,站在門口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時間過得很慢,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僵持住了,他們等待着丁城城看完這本本子,誰都不敢吱聲,他們看着他,看到他開始顫抖,悲傷的睫毛長長地覆蓋住眼睛,瘦削的肩膀越發顫抖地厲害,可可不禁上去扶住了他的肩膀。“不!”丁城城猛然甩開可可的手,可可幾乎要絆倒在門檻上,“什麼自殺,什麼他媽的狗屁自殺!誰他媽的自殺!”丁城城狂躁地跳起來,他站在他們的對面,大吼着,“滾,誰他媽的狗屁自殺!”他幾乎要哭出來,弄堂裏面伸出很多眼睛來,注視着這裏發生的一切,午睡的老太太們被驚擾得醒過來,慢慢地聚攏過來,竊竊私語着。丁城城突然撞開可可和沈涵,揣着黑色筆記本,撥開看熱鬧的人群,沖了出去。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地不真實,天很亮卻沒有太陽,明晃晃的,到處都是梧桐樹的陰影,他所有謊言都不會再被擊破,是的,他的父親,他的爸爸,他想像當中那個正在好望角的海員,都已不會再次出現,死亡,把所有的謊言都埋葬了起來,爸爸死了,可是無人知道他的死,他死得那麼地卑微,他是否也有一個葬禮,是否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他們是不是為他哭泣了。